沈天青可慌了神,忙著低頭來哄,再抬眼一看,十三仙倒是心硬,居然已經徑直走遠了。他氣不過,招呼金得利過來看著孩子,自己三步兩步追了上去,“仙姑,你彆走啊,就當是看在我的麵子上!”“你很有麵子嗎?”十三仙頭也不回。剛剛那團橡皮泥已經在她手掌心裡被揉成了五顏六色的一團。“好,我沒麵子!可你沒必要對一個小孩子這樣吧?”沈天青也火了,“他為媽媽著想,是因為愛他媽媽,你就算不感動,也該尊重,對一個小孩子說那種話他怎麼可能受得了……”這句話顯然觸動了十三仙的心弦,她猛地頓住腳,“我隻說實話!世界上不是所有母親都配得上孩子的愛,人人都在教育孩子要無條件地愛母親、感激母親,但是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們這個最真的道理。”沈天青一怔,他覺得自己仿佛聽出了些許弦外之音,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十三仙就抓住這個空檔,很快調整了姿態,眼神挑釁,“沈大少,就拿你自己來說吧,你自己的母親,她愛你嗎?”一股酸楚衝擊而來:不愛,這是個不用思考就可以直接給出的答案。沈天青印象裡的母親,隻有個模糊的輪廓。她很早就拋下一雙兒女,用父親沈西來的話說——“不知道去什麼地方享受人生了”。小時候,沈天青還曾因為想念母親而大哭大鬨,說到底,也不見得是確實想念那個人,大概隻是想念那個身份。這些時候幸好有沈思月來抱緊他、安慰她。“你可以把對媽媽的愛放在我身上,”沈思月悄悄在他耳邊說,“這是我們兩個之間永遠的秘密。每個人天生都會愛自己的媽媽,所以你的愛彆浪費了,就給我吧。”現在想起這些,隻會讓沈天青一陣心酸。但他還是咬牙回答,“仙姑,陸伊方的媽媽也許情況不同,她可能是受了那個柳老師的蠱惑。我求你幫忙,就是想讓這個小男孩得到他應得的愛。”十三仙默然,她臉上的神情仿佛雕塑一樣,就在傍晚的夕陽下凝固了。過了半晌,她把揉成一團的橡皮泥塞回沈天青手上,幽幽地說,“沒有什麼愛是應得的,家人的愛也不是,這才是愛恐怖的地方。”“沒有人無條件地愛過你嗎?”沈天青衝口而出,意識到不該這樣直白地問話時已經來不及了。隻見十三仙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沒有,我沒體會過。”說罷轉身噔噔噔幾步走遠。沈天青還想再追,不料口袋裡手機響個不停,如果是彆人,或許還可以暫且擱置一邊,偏偏是繞不開的白朗。“沈公子醒酒了?今天在哪裡發財啊?”白朗熟練地打著哈哈。沈天青注視著十三仙走遠的背影,嘴上說,“狼哥怎麼這麼客氣?我就在盤古南苑。”“是這樣,”白朗說,“我們這邊有兩個同事現在要去盤古南苑的小學裡了解點情況。目前搜查令還沒下來,校方畢竟是貴族私立小學,財大氣粗的,恐怕不好溝通。你如果在那邊,看能不能接待一下?畢竟以你沈公子的麵子,對方駁了誰也不會駁了你。”沈天青答應兩聲,腦海中浮現出昨天林櫻在飯桌上說的那番話,此刻抓住機會問,“現在是要了解什麼情況?是不是最近曝出來的那兩起兒童屍體丟失案?”“沈公子的消息還是很靈通啊。”白朗的語氣冷下來,“怎麼,你聽到什麼風聲了?”“沒有沒有,我就是刷微博看的。”沈天青一疊聲地否認,又長籲短歎兩聲,“有網友說,那兩個被偷走的孩子,他們生前都是布盧沙小學的學生,這太恐怖了!簡直就跟電影《死神來了》有點像!你們現在是不是懷疑偷屍體的人也跟這所學校有關?”聽筒那端,白朗長出了一口氣,“現在還不確定。不過有目擊證人看見,這兩次,在孩子的家長給孩子辦理死亡證明時,都有可疑人物上前搭訕。這個人也在你們盤古南苑裡。說不定,你已經見過了。”“是個名聲很大的人物嗎?我猜猜,是不是柳老師?”沈天青的語氣輕快起來。白朗回答,“你猜對了一半,可疑人物不是柳老師本人,但卻是柳老師的跟班。”——偌大的操場上,排列著整齊劃一的學生隊伍。他們都穿著淺藍色的校服,個個站得筆直,麵朝主席台的方向。台上站著兩名學生,正在輪番發言。白朗和小凱走進校門的時候正聽見一個慷慨激昂的童聲:“今天,我代表五年三班站在這裡,表達對學校、對父母的感謝!我感到非常榮幸……”“這是什麼詭異的活動?”小凱滿臉困惑,“現在的小學生在放學前還要舉行這種儀式?”白朗剛想答言,看見沈天青和一個男人正笑嘻嘻地迎上來,隻好把嘴邊的吐槽咽回去,轉而友好地揮了揮手。“這位是彭城市刑偵局重案組的白朗白警官,”沈天青介紹,“這位是布盧沙小學的教務主任裴主任……”白朗主動跟對麵的中年男人握了握手。對方穿著襯衫西褲,熨燙平整,看起來也是體麵人,“白警官你好,有什麼需要協助調查的,隻要彆影響了教學秩序,我們校方一定全力配合。”“那我可得先問問清楚,所謂教學秩序的範圍是什麼?”白朗扭頭看向操場,“比如現在,這也是貴校教學活動的一部分嗎?”裴主任低頭笑了笑,“這是本校獨創的思想教育實踐課,核心是‘感恩’。每天放學後,選取一個班級到操場上列隊,找兩名學生代表在台上發言,主要是表達感恩之情……”此時,主席台上的男孩發言已經結束,進入到帶領全班同學一起宣誓的環節:“我宣誓!熱愛學校,熱愛父母!今日父母養我恩,明日全力去報答!”裴主任似乎對學生們整齊劃一的口號十分滿意,朝著操場的方向拍了拍手,才又轉身對白朗他們說,“每次聽到從孩子們口中說出這樣真誠的決心,身為一名教育工作者,真是無限感動……”幾人一行往前走。小凱緊走幾步,輕輕用手戳了一下白朗的後腰,“狼哥,那個感恩教育,怎麼好像在柳老師的課程介紹裡也看見過?”白朗點頭,“柳老師的影響力確實不小。”此刻他們走進教學樓,因為不設電梯,隻能走樓梯往上。樓梯旁邊的牆壁上懸掛著一張張優秀學生代表的照片,按照年級由低到高,依次往上。照片下方注明學生的班級、姓名、曾經獲得過的榮譽,還要附上一句個人座右銘。白朗認真地一張張看過去,“長大報答父母”、“聽媽媽的話”這一類的話頻繁出現。走到四樓,照片上的孩子已經過渡到了五年級。白朗有意放慢了腳步,果然在樓梯轉角處,出現了一處空白,顯然是有人的照片剛被摘下去不久。照片下方還殘留著尚未清理乾淨的個人獎項:彭城市數學競賽二等獎。那就是屍體現在還下落不明的孩子劉睿生前獲得的最後一個獎。“這是?”白朗指著空白處,“如果我沒猜錯,曾經應該是掛著我們這起案子中的受害者吧?”裴主任回過身來,“劉睿同學為什麼是受害者呢?”他說,劉睿跳樓自殺當天,照片就已經被取了下來,一直沒有掛新的照片上去,也是為了表達全校師生的一種哀悼之情。“但是除了哀悼,我們更多的是痛心啊!”裴主任在辦公桌前坐定,“劉睿同學選擇這樣一條不歸路,辜負了父母的殷切期待,讓家長和學校對他費心費力的栽培全部付之東流!這是一種極度不負責任的行為。所以我本人很難認為,劉睿同學是受害者。在我看來,真正的受害者是他的父母,和學校裡這些受到了惡劣影響的孩子們啊。”白朗不客氣地打斷,“在劉睿死前,貴校還有一名學生不幸離世,徐昊徐同學,沒錯吧?”“徐昊同學,他的情況不是很簡單嗎?”裴主任一愣,“車禍意外,那個肇事司機已經被抓起來了,還有什麼疑義嗎?”說話間,白朗忽然注意到,這位裴主任的手腕上,戴著一根紅繩,上麵穿著一顆眼熟的珠子。看來這位裴主任,也是柳老師的信徒。一旁的小凱迅速反問,“所以你覺得劉睿的死比較複雜,為什麼?”裴主任定了定神,“兩名學生出事,網上有人添油加醋,說布盧沙小學風水不好等等,對本校聲譽造成了非常負麵的影響,所以我才比較緊張。”白朗點頭表示理解,“我看貴校似乎非常強調孩子對父母的感激,你剛剛也說,劉睿的死給父母帶來了損失。這是貴校一直以來的傳統嗎?”“感恩是我發起的教育理念,從兩個月前開始的,效果很好。”裴主任的表情罕見地出現了一些動搖,“附近的房價飆升,我是眼睜睜地看著一家家的父母,為了給孩子爭取到好的學位,不惜砸鍋賣鐵買下這裡的房子。再加上,我加入了一門‘心靈淨化’的課程,受到了全新的啟迪,家長與孩子,必須相互為對方付出一切!”久未出聲的沈天青此時在一旁輕輕歎了口氣。白朗瞥他一眼,他立刻坐直身體,轉過臉來露出一個天真無害的笑容。“今天時間倉促,感謝配合。”白朗示意小凱一同起身。裴主任笑著對他們揮了揮手。幾人離開教學樓。此時天色漸暗,路燈開始一盞接一盞地亮起。白朗在走出校門的一刻迅速掏出煙點上,沈天青笑著轉臉看向他,“狼哥,賞臉一起吃個飯吧?”本來是應該拒絕的,可是白朗今天卻有點猶豫。上次是自己偷偷拿走了他喝水的吸管,提取了DNA,再麵對他多少有些內疚。再加上現在基本坐實:從鳳凰城心心居和西京八街公寓樓下挖出的心臟和頭骨,就是沈天青的姐姐沈思月。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這個大男孩都是一個受害者——儘管有時候他也讓人捉摸不定。“去哪裡吃啊?”小凱倒是搶先說了話,“沈大少請客?”“當然是我請。”沈天青笑了,“狼哥,你就答應吧。”有點奇怪,白朗打量著他,總覺得他今天的表情像是藏著些心事。雖然沒有義務去幫他,但或許跟案子有關也說不定。想到這裡,白朗吐出一口煙,輕輕“嗯”了一聲。飯桌上,小凱吃得津津有味,沈天青卻幾乎沒有動筷。白朗幾次看出他欲言又止,乾脆主動挑起話題,“我記得你好像說,要請十三仙來作法,幫一個小男孩家驅鬼。她答應了嗎?有沒有趁機坑你一大筆錢?”“仙姑她哪有那麼壞!狼哥彆總把她看成一個騙子,”沈天青的表情略略放鬆,“雖然她現在還沒答應幫忙,但我想,她不會撒手不管的。”“這麼有信心?”白朗問。“她內心很善良很溫柔的,”沈天青笑著說,甚至還有點不好意思,“昨天她在微信上回複了我的消息,還勸我不要喝那麼多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