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是你仙姑奶奶!”對方猛一跺腳,聲色俱厲,的確是十三仙沒錯。白朗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她的裝扮又跟上一次不同了,穿著簡單的條紋襯衫跟牛仔褲,腦後綁了個馬尾,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也不為過。金得利甚至都沒認出她,隻顧著求白朗幫忙,兩人七手八腳,把不省人事的沈天青抬進車後座上。誰知道剛抬上去他又醒了,伸出一隻手扒著車窗,想聽白朗跟十三仙說話。“盤古南苑,隻手遮天,”白朗故意放出話來,“仙姑又來這地方發財了?”十三仙冷笑一聲,根本沒接前半句,“誰在這裡搞旁門左道,白警官還沒查出來嗎?”白朗聽她話裡有話,索性有意透出口風,“我聽說這有個柳老師,自稱是什麼‘地母傳人’,跟仙姑你算半個同行。她會畫護身符,隻是沒聽說會算卦,不過她開設的心靈課程很受人歡迎。同行相輕嘛,我理解……”“彆,不是同行。”十三仙直接打斷,“她發的是親情財,用孩子綁架父母,再用父母綁架孩子。這種錢我可不賺。”“那仙姑有沒有給這個地方算上一卦?”白朗追問,“既然這裡出了位神仙坐鎮,可見風水會很不錯吧?”十三仙搖頭,“此地司南,地勢非凡。按照正確說法,這裡育有鬼母之靈,並不是什麼地母大神。你以為鬼母是什麼?那是會生出小鬼,之後又親口把鬼娃吃掉的東西!寓意極凶極壞,根本不適合興建小學、發展跟孩子有關的產業。隻是太多人,就因為聽見一個‘母’字,就熱血沸騰了,甚至還被開發商拿來搞噱頭。”說到這裡,她頓了頓,“關於母親的象征,在我看來本來就是偽命題。所以那位柳老師,歸根結底還是個生意人,販賣的就是所謂親情。”聽她這麼說,白朗倒著實有些意外。回想自從相識這幾個月來,十三仙一向表現得神秘莫測,不像今天,倒像是急於跟柳老師劃清界限,不打自招。這倒有點兒意思,白朗打定主意要刺激她往下說,“彆光說她,你難道不也是生意人?在我看來,找你算卦的人,同樣也是柳老師的目標客戶。歸根結底你們通吃一鍋飯,就怕她風頭太盛,遲早讓你沒得吃!到時候你那套起卦的招式,恐怕就會過時啊?”這話剛說了前半句時,十三仙還眉頭緊皺,聽到後麵反倒放鬆下來,眼神裡還帶了點古怪的笑意,“你說起卦這一套會過時?”她搶過話頭,把頭一歪,炫耀似的抬起右手,一串晶亮的珠子在她白淨的手腕上閃現出來,“說到起卦,我想白警官恐怕比我更加清楚。”一句話直直釘進白朗心裡。白朗默然,自己苦苦尋找的手串原來一直都在十三仙手上,現在看來,她應該已經通過手串推測出了自己的身世。其實十三仙說的一點兒不假。當年喜福會內部,“胡黃白柳”四大門中,屬白門最擅長起卦預言,黃門次之。白朗也曾跟父親學過一些皮毛,隻是並不算精通。父親也不強求,他說白朗不是學不會,而是因為心裡不信。“人一輩子必須為了自己信仰的東西而活,你想信什麼那是你的自由。”記憶裡,父親總是說得輕描淡寫。雖然不精通,但總歸還算熟悉。白朗曾經認真觀察過前幾次案件裡,十三仙所起的卦。雖然有些詞彙誇張少見,並未從父親那裡聽說過,但大部分確實有章法可循。而她用來起卦的幾枚銅錢,也是喜福會當年內部的常見之物——這說明十三仙並不是個普通的“騙子”,很可能師出有名。白朗暗想:這個女孩的背景並不簡單。兩人對峙,各有打算,雖然無話,但淨是眼神較量。忽然“啪”一聲,車門推開,沈天青半個身體倒下來,打破沉默,掙紮著喊了一句,“仙姑……”十三仙皺著眉頭轉過身看向他。“有個小孩求你來給他家驅鬼……不然他媽媽就要瘋了……”沈天青強撐著說,“明天、明天你到這裡的物業中心……拜托!”“保佑家宅和平,那是柳老師打出來的口號,不歸我管。”幾乎在意料之中,十三仙立刻回絕。“仙姑……姐……求你了……”沈天青開始胡言亂語,嚇得金得利手忙腳亂,竟然按亮了車燈。他也來不及管,自己趕忙從駕駛位上跳下來去扶沈大少。白朗在一旁冷眼觀察。剛好此刻,車燈的光芒刹那間映亮了十三仙的臉,讓她有一瞬間的躲閃,但臉上的五官如同一直躲在暗影裡的浮雕,毫無遮掩地浮現了出來。“總感覺她的臉,跟之前見麵有點不一樣……”好像一根神經猛然繃緊,白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種些微的不同究竟體現在哪裡?到底是什麼讓她整個人變得缺少了那種黑洞洞的神秘感,變得樸素溫和起來?在沈天青夢囈一般的喃喃中,十三仙飛快地轉過臉去,快步走開了,每一步都踏得擲地有聲。白朗沒有跟上去,他覺得自己恍惚間已經找到了答案——是眼睛。眼睛的變化讓她的氣質大有不同。此前她的眼睛是碩大的、漆黑的,看一眼就像是撞一眼,好像洋娃娃一樣的眼睛。但今天她的眼睛不一樣,變得柔和起來,顏色也變淺了很多——似乎比普通人的瞳孔顏色還要淺。白朗想了想,掏出手機,把白天收到的微信好友申請通過。那個人在備注信息上認認真真地注明:我是夏天恩,關於異色瞳孔的問題,還是想聊一下。夜裡天氣很好,十三仙獨自在路邊疾走。白朗說她跟蹤沈天青,恰恰猜錯,其實她彆有目標。沒料到會惹上這麼一段毫無意義的對話,所以她帶著怒火離開,自然腳下生風。路過一個公交站,那裡端坐著的一個乞丐打量著她,站起了身;再穿過地下通道,無家可歸的賣藝人看著她,掏出了手機……在白天幾乎沒有權利登上彭城舞台的這些人們,在夜幕中悄悄編織成網,兢兢業業地傳遞著訊息——給張白。終於在距離住所十分鐘路程的街角,張白等到了十三仙。“仙姑,”他迎上來,“你晚上也沒跟我說一聲就走了,連飯也沒吃,餓壞了吧?”十三仙瞥他一眼,“你的眼線太多,何必再問?反正現在你想怎麼監視我都行。”“我是為了你的安全啊,”張白慌忙解釋,“我可是你的護法……”“對,我找你是當我的護法,不是當我的監護人。”十三仙收回眼色,“讓你去問那個柳老師的事情,問明白了沒有?”“是是,”張白一疊聲地答應,“這兩天下來,主要問了問柳老師的來路。她這個所謂‘地母傳人’的稱號,是近來才有的。但她本人的名聲,兩年前在宛城就有過不小的動靜,據說有幾個考試的狀元,都曾經去拜會過她,讓她給祈了福。”宛城?十三仙皺眉,“那地方升學考試壓力確實很大,有些家長難免病急亂投醫。”張白點頭,“後來她在宛城鬨出點問題,就銷聲匿跡了好一陣。坊間傳聞離奇得很。說這位柳老師會一招‘移魂大法’,可以讓人的記憶、智力發生轉移。誰給她錢,她就去搜羅那些聰明的好學生,把智商轉移過來,這下可害苦了彆人啊!”“在宛城是移魂大法,在這裡是心靈淨化,她倒是很會包裝。”十三仙吸了吸鼻子,“你這個消息來源是哪裡?”張白回答,“這次找到了一個人,他跟那個跟在柳老師身邊的灰老頭做過鄰居,肯定錯不了。他說,灰老頭認識柳老師之後就發達了,過去不過是個普通算命的,還總是給人算錯,結果搖身一變就高端了,現在走路都不拿正眼看人。至於柳老師,到底有沒有神力,他也說不好。但是他肯定柳老師有後台,當時在宛城,幾乎在教育界形成了一套產業鏈,有人想買學位、甚至買學曆,都可以通過柳老師經手。”所以怪力亂神不過是為了打一個招牌,究其根本的目的還是錢!看來他們想在彭城也複製這一套……十三仙想著,不免搖頭苦笑,“你把這些情況整理一下,找機會交給那個警察白朗。這種害人的生意歸他們管。”“仙姑說得對,我們就不趟渾水了。”張白陪著笑臉,“不過你又讓我查林氏集團的大公子林櫻,那又是為了什麼?依我說,咱們可千萬彆跟有錢人過不去……”十三仙偏過臉,投來一束目光,銳利如刀。張白立刻識趣地打起了哈哈,“是我多嘴了!仙姑你趕快休息……”十三仙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房間,“嘭”一聲關上門,把一臉殷切的張白關在門外。房間裡黃燈昏暗,牆壁上打著五顏六色的圖釘,貼著各種形狀的便簽、字條還有照片,交錯縱橫的紅線繞過釘子,在這些圖文之間連接成網。遠遠看去,亂麻一團。在這片消息網之下,她坐下,打開筆記本電腦,先瀏覽微信公眾號後台的消息。一些人在後台預約算卦,她耐著性子一一回複,以此賺取打賞。其實白朗說得沒錯,這的確是她的生意,她主要的收入來源。近一個月,隨著柳老師聲名漸起,找她算卦的人確實少了,也有一些人留言問她,新出來的這個柳老師到底是不是真有神力?她一概不回複——她看不起那個柳老師。幾乎無法回避,沈天青的的留言赫然在列。過去幾個星期裡,他幾乎每天都來留言。不像彆人那樣求算卦,他總是像閒聊一樣地發來一大段話:比如今天天氣不錯,或是喝酒不小心把新衣服弄臟了、宿醉起來頭好痛等等。仿佛把十三仙這裡當成了一個可供傾訴的“樹洞”。“仙姑,不知道這麼說你會不會生氣,但我有種感覺,看到你,就好像看見了我姐一樣。如果我姐還在,她一定會願意跟你做朋友的。”有一條留言甚至這樣寫。“神經病。”十三仙嘀咕。她盯著電腦屏幕,想了半天,還是破天荒敲擊鍵盤回複了一條:如果你姐還在,她不會讓你喝那麼多酒。消息回複成功。十三仙喝了口水,想來沈天青此刻一定還醉成一灘爛泥。腦海中一個放不下的念頭冒出來:他今天說的小男孩的請求,不知道是胡話還是真事。明天要不要再去盤古南苑找他問問清楚?“我知道如果換成是你,你一定會去的。”十三仙盯著電腦旁的一張拍立得照片說。那是一張兩個女孩的合影,其中有一個是她。此刻她注視著另一個人的眼睛,“可是沒有你,我覺得我已經快要搞不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