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是跟六哥一起吃飯的時候收到了方舟的微信,信息很簡短:有案子,速回。他瞥了一眼屏幕,直接反手扣在桌上,提起酒杯向著六哥一欠身,“感謝哥……”“嘟嘟”,又是微信的振動聲。六哥先笑了,絡腮胡子在大胖臉上抖動起來,“小狼,我看你這微信業務挺繁忙啊?工作上有急事兒?”“嗨,女朋友查崗,您甭管。”白朗再度提氣,“感謝哥今天賞臉來吃這頓飯,知道您在彭城四通八達,所有消息在您這兒都雁過留痕。我說的那件事,還得麻煩您費心幫著打聽。”六哥舉起酒杯抿了一口,隻見白朗扣在桌上的手機驟然發出驚人的響聲——有人打電話來了。白朗帶著點兒恨意猛抓起手機走到一邊,“喂?”方舟打來這個電話也有些迫不得已,因為他剛剛接下了一樁失蹤案:年輕女性秦桑,25歲,彭城醫學院學生。暑假在市物證鑒定中心實習了三個月,結束實習的當晚就杳無音信。無論學校還是家裡都沒有接到她的任何消息,手機最後可以被定位的地點在西京八街。截至目前,已經失蹤了十天。“十天?早乾嘛去了?”方舟忍不住破口大罵,後來看著資料才漸漸理解,失蹤人秦桑從小失去父母,在表姑家裡生活,基本沒人關心,在學校也沒什麼知心朋友,六親不靠,所以丟了這麼久也沒人管。但是丁局顯然很重視這件案子,他親自把方舟叫到辦公室,遞過去手機屏幕給他看,“你知道女大學生失蹤案現在有多敏感嗎?”方舟點頭沒說話。事情的確敏感,主要原因在於秦桑的大學同學,他們在報案之後,還在網絡上用彭城醫學院的官方賬號四處發帖尋人,一時間聲勢浩大。大概是想在輿論旋渦中撇清責任,校方一直強調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警方。群情激昂的時刻,警方如果不能儘快給個交代,恐怕就要挨罵。“你知道現在學生們都在轉發什麼嗎?”丁局捂著胸口長籲短歎,“他們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話還不是說給我們聽的?趕快叫上你們組的精兵強將開工吧!”方舟明白丁局所指的精兵強將就是白朗。對丁局而言,白朗是老部下,是親信。不像他這個新上任的組長,橫看豎看都像外姓人。可自從上次心心居的案子完結後,白朗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點兒精神都打不起來。特彆是心心居地下挖出來的可疑心臟,在警方的數據庫裡卻根本找不到匹配的樣本。雖然調查名義上還在繼續,但也基本上屬於大海撈針。是白朗親口對方舟說:“我想歇歇了。”此後接近一個月裡,他除了整理一些資料,幫忙做做筆錄之外,似乎對任何事情都不甚關心。現在這起失蹤案,誰知道能不能引發他的興趣?方舟用一根煙給自己做了個簡單的心理建設,然後打給了白朗。他知道今天是白朗的休息日,他就是憋著這口氣想看看,這家夥休息日的時候在乾嘛?聽著案情描述,白朗興味索然,直到方舟說到失蹤人秦桑的手機的最後定位:西京八街,白朗才主動插進話來,“你們已經去現場看過了嗎?”“我們正打算去,”方舟乘勝追擊,“你來嗎?”有大概3秒的沉默,白朗說,“我看看吧。”方舟有點冒火,“彆磨嘰了,這案子現在很緊張,你沒看網上都嚷嚷成什麼樣了嗎?校方會罵我們不負責。”“他們有什麼臉麵罵?”白朗沒心沒肺地笑了兩聲,“他們早乾嘛去了?”白朗打電話的工夫,六哥在孤獨地啃雞腿,順帶跟旁邊人指點一下白朗,“彆看這小子乍一看這麼社會,想當年也是個狠人。五年前他是彭城最厲害的乾警,腦子清楚,而且拚起來不要命,甭管亡命徒手上拿著什麼武器,他看也不看就敢往上懟。“所以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背地裡給他起外號,不叫‘白朗’,直接叫‘白狼’。要不然也不會被調走去做特警。沒想到現在回來彭城,變化這麼大,精神麵貌都不一樣了。歲月不饒人,估計也快中年危機了。”白朗回到桌上,嘻嘻笑著,“六哥,菜還合口味嗎?這家店的老板娘跟我是發小,人又大方又開朗,我一會兒跟她說聲,讓她多送幾個菜,再陪你們喝幾杯。”六哥點頭,“知道你忙,是不是有案子來了?我也不耽誤你,照實說,你要讓我幫你打聽那位風頭正盛火的風水先生,十三仙,我對她了解不多。這個人從去年開始在彭城冒頭,年紀輕,很會搞網絡那一套,所以名聲在外。“她稱號裡的這個十三,據說是因為曾經先後被十三位神仙上過身,所以才這麼叫。甭管她是什麼歪門邪道,總之是沒出過岔子,從算卦到預言,起碼沒翻過車。所以總的來說,還是有很好的群眾基礎……”白朗樂了,“我不是想問這些,我是好奇,彭城自從發展起來之後,對風水秘術那一套漸漸都鄙棄了。現在還能做這門生意的,要麼就是真神,要麼就是有某種實力雄厚的背景。咱們都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絕對不怪力亂神。所以我是想讓你幫我看看,這個十三仙背後,有沒有什麼撐腰的人?”“嘖嘖”,六哥咂嘴,“先說好,我跟那些富人,井水不犯河水,我犯不上惹他們不高興。”“那是那是,”白朗連忙截住話頭,“總之六哥幫我留意著風聲,跟這位十三仙有關的,大事小情都知會我一聲,不用你們出麵,我親自出麵,絕對不拉你們下水。”“感謝理解。”六哥拎起酒杯,輕輕往桌沿上磕了兩下。白朗走出飯店,上了輛出租車,打開手機看見方舟已經把基本案情用微信發了過來。他一麵看一麵皺眉,失蹤女孩秦桑的實習地點——“彭城市物證鑒定中心”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翻開手機通訊錄,一個老朋友的名字赫然映入眼簾。回想幾年前,白朗是彭城的警界精英,這位老朋友則是鑒定中心裡最優秀的首席法醫,兩個人聯手破案,精誠合作,現在回想起來竟然像傳說故事一般絢麗多彩。“好漢不提當年勇”這話不假,隻是自己回來彭城這一個多月,竟然還沒主動跟這位老搭檔聯係,顯得有點兒生分。眼前的案子送來最好的契機,白朗點開兩人定格在新年時互道問候的對話框,輸入一句:偉民,我回來了。陳偉民,如今已經是法醫界的資深前輩了吧?不知道他變了樣子沒有。這家夥從來也不用社交網絡,所以連張近照也看不到。白朗正想著,手機猛響起來。“我們已經到了現場,”方舟的聲音有些奇怪,“我想你可能要有個心理準備……”“什麼意思?”白朗話音剛落,就聽見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插進來,讓他生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正是沈氏集團的公子哥,沈天青。“狼哥也要來嗎?我跟狼哥真是有緣!”沈天青高呼,“狼哥,咱們又要見麵了!是不是很期待?”“方舟,方舟!”白朗吼叫起來,“這個人為什麼也在現場?誰叫他來的?”“他說沈氏集團現在要收這片公寓樓的地,但出了點問題,所以他來考察情況。”方舟似乎也很無奈,“他還說,那片樓群裡,有個單元是‘鬼樓’……”白朗捂住額頭,“還是跟風水有關係?”說到這裡,忽然想起自己剛剛情急之下直呼了方舟的名字,略帶不好意思,“組長,見麵細說吧。”終於掛斷了電話,白朗這才發現,陳偉民已經回了消息:“朗,聽說你已回來,不知諸事是否順利?至於你為何選擇回來發展,我想必然有你的道理。身為朋友,一如既往支持你的選擇。你何時有空,我們見一麵?”“這家夥還是這麼文縐縐的!”白朗頓覺放鬆不少,回複的時候忍不住賣了個關子,“彆著急,我想我們很快就會見麵的。”——西京八街現在是彭城頗為有名的旅遊景點,網絡上隨手一搜的“網紅打卡地標”,八街的招牌赫然在列。其實這招牌一點兒也不美觀,雖然做成複古的樣式,但算來算去也不過才十年的光景,要不是上麵積著厚厚的灰塵,就更是曆史感全無。白朗忍不住自嘲似的想,對於外地人而言,迅速發展起來的彭城,根本也不存在所謂的曆史吧。在白朗小時候,八街這一帶很是荒涼。當時一街那裡建起了“西京化工廠”,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整個彭城最先進、也最掙錢的產業。現在彭城裡所謂的那批“中產階級”,當年有不少都曾經是化工廠裡的工人。白朗小時候還在作文裡寫過:努力學習,長大後進入化工廠工作,報效祖國。於是在很多老彭城人眼裡,城市的核心地帶,要從一街算起,以圓弧形向周圍擴散,越往下數越是落魄。等到了“八街”,那基本上已經沒什麼好說。十幾年前八街那裡還是平房為主,居民主要做點小生意,一條小河蜿蜒而過,但配合著蕭瑟的街景和貧窮的人類,根本看不出任何美感。風水先生講,那裡地勢屬水,加上又有水,是極陰之地,“亡靈好走”。言下之意是那地方距離陰間最近,小孩子們就打心眼兒裡害怕。後來西京化工廠開始搬遷。據說是為了保證彭城的建設發展,要移到比較邊緣的地方,於是就搬到了七街與八街交界的地帶。而沈氏集團也在此時入股化工廠,同時還不忘加大在地產業的進軍,直接買下了八街這條河附近的所有土地,修商業步行街,建設旅遊地標……還建起一片灰蒙蒙的公寓樓,作為化工廠的職工宿舍和家屬樓。五年前,白朗還未離開彭城時,八街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他的重點監控區域。說是文化商業街,可哪有什麼文化,隻看得見大同小異的酒吧鱗次櫛比地開起來,夜夜聲色犬馬,不得安寧。白朗在那裡抓過賭,抓過毒,更多的是抓色情服務。也是在那幾次執行任務時,他認識了六哥。六哥大名孫喆,因為名字特彆吉祥,讓人一看就想起“六六大順”,所以外號孫老六。他見多識廣,在八街是個人物。白朗一開始是抱著要扳倒他的心態去的,後來漸漸發現他手上多的是消息線,倒是沒碰過什麼不乾淨的生意,一來二去兩個人就相熟了。孫老六是老江湖,給白朗指了不少明路,有時候也幫忙給熟人說說情。比如有兩次“掃黃”行動的時候,他就跟白朗說,“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得那麼肮臟,你也得給一些人活路不是?”時至今日白朗仍舊無法認同六哥的價值觀,不過五年後的他開始試著理解。眼下再回八街,熟悉的感覺迎麵撲來——天還沒大黑,各色燈牌已經開始閃爍,奇裝異服的服務生在街邊擺下桌椅,酒吧裡開始傳出駐唱歌手調琴的聲音。一些店鋪貼出的橫幅從不讓人失望,有“女士之夜,啤酒免費”,也有“把自己灌醉,給彆人機會”。配合著暮色將至,白朗覺得一切混亂又旖旎。方舟走過來。他們已經把周圍臨街的商鋪大致走訪了一遍,拿著陳桑的照片,沒起任何作用。警犬也帶來了,把附近的垃圾桶刨了個遍也沒能找到陳桑的手機。換句話說,那個定位除了能知道這姑娘曾經來到過八街之外,沒有其它意義。“看見路口的監控了嗎?”方舟喝了口水,“正街口才有,剛才調出來粗略過了一遍,沒見著什麼可疑,問題是在於側麵的巷子裡沒有監控,女孩出現或者消失,不排除是在監控拍攝不到的範圍內。”白朗信步由韁往側麵走,“我記得這邊原來有監控啊,怎麼現在沒了?過去抓毒品交易的時候,那群耗子就愛往這巷子裡鑽……”方舟冷笑了一聲,“狼哥,現在就彆翻老皇曆了。你不在這幾年,彭城的變化很多……”“狼哥!”一聲高呼,白朗幾乎想捂住眼睛,但他還是不可避免地看見,西裝筆挺的沈天青笑嘻嘻地向著自己走來,身後跟著一個戴墨鏡的胡子男。“有緣千裡來相會,沒想到我剛剛接手這片樓群,你們就來破案了。”沈天青笑了,“舟爺你說,咱們三個,誰是死神啊?要不怎麼走到哪兒,哪兒就有命案……”方舟臉色鐵青,白朗接過話來,“這麼看來,我們跟沈公子還真是有一段孽緣。不過上次見麵,沈公子還是實習生,想不到一轉眼現在就成了負責人?這升職加薪的進度還真是快,堪比‘彭城速度’啊?”沈天青抓抓頭發,“其實我還是實習生,這位才是我的領導!”說到這裡,伸手指向身後那個頗為穩重的墨鏡男人,“金得利,金哥,他是八街公寓樓的負責人。過去還在西京化工廠做過主任,對這一帶特彆了解。”白朗看著金得利,因為那副墨鏡,他無法確定對方正用怎樣的眼神打量著自己,但總感覺來勢洶洶,不是善茬。“金先生,我是重案組組長方舟,以後可能要麻煩您協助我們調查。”方舟乾巴巴地說。金得利轉頭看向方舟,摘下墨鏡,對著他緩緩點了兩下頭。沈天青和金得利今天來八街園區,主要是有個項目要談。西京化工廠在上個月正式宣告破產,公寓樓的這片地,沈氏集團決定回收商用,所以派了金得利來跟住戶談判。樓群裡一共六個單元,隻差六單元還沒“攻破”。而這個單元有些麻煩,傳說經常“鬨鬼”。金得利安排了人晚上去樓裡看個究竟,不料那幾個人連滾帶爬地回來,說進樓就見了鬼,走路沒聲音,看不到腳,借著微光,看見好幾張鬼臉在飄浮!總之把他們嚇得魂不附體,有一個甚至直接進了醫院。“一定是裡麵的住戶故意嚇唬人。”金得利言之鑿鑿,他是廣東人,講普通話有些緩慢,“兩位sir,請問你們要查什麼?也跟鬨鬼的事情有關嗎?”“那就得看這鬼會不會把年輕女孩擄走了,”白朗搶先方舟一步說話,“金先生之前在化工廠工作?鬼樓裡住著的也都是化工廠職工吧?那也就算是金先生的同事了?”金得利搖頭,“人員很雜,我也不太認識。不認識的人,我就不信任,所以我看他們,個個都像是會搞鬼。”“那你們今天找到搞鬼的人了嗎?”白朗問。金得利有些猶豫,“sir,這屬於我們公司內部事務,也需要報備嗎?”“要是真有收獲,報備給兩位警官也無妨嘛。”沈天青笑嘻嘻地接過話茬,“可惜我們今天一無所獲,還是隻能跟居民代表談了談。你們這邊有進展嗎?那個失蹤的女孩有消息嗎?”“這才多長時間,你就對這個失蹤案這麼了解?”白朗的神經驟然繃緊——這個沈天青,怎麼總是在案發時出現?沈天青迅速亮出手機,“我在微博上看到的,要全城尋人呢!看,現在還有一些人給那個失蹤女孩畫了畫,有畫成天使的,還有畫成女神的,大家都在說,轉發這個少女,助力找回她,為她祈福!不轉不是彭城人!”白朗無奈地歎了口氣,撥開沈天青的手。回頭看見方舟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組長,怎麼了?”白朗問。方舟壓低聲音,“剛剛電話裡,你嘟囔說這案子還是跟風水有關。而且這片地,偏偏又是沈氏集團旗下的,未免太過湊巧?你告訴我,這裡的風水有什麼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