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底,陶瓷研究所舉行古陶瓷修複研討會,地點選在翠微園的國際會議中心。薑南橘已經懷孕六月有餘,因為人瘦所以格外顯懷。孕期十分辛苦,坐久了或是站久了都會難受,本來就不怎麼樣的睡眠,更是一塌糊塗。過去紀景安總喜歡手腳纏著她睡覺,如今怕她不舒服,便很自覺地保持了距離,隻是虛虛握著她的手,如此一來隻要她稍微一動,他便能立刻醒來。昨晚紀景安夜班不在家,她睡得並不安穩,整個晚上睡睡醒醒,淩晨時分徹底醒來,躺在床上看書打發時間,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細細的雪,一片寂靜無聲。會場人多,暖氣開得又足,薑南橘連續坐了幾個小時,隻覺得胸口發悶,呼吸不暢,好不容易堅持到會議結束,她扶著腰慢慢走到走廊儘頭,把窗戶推開一條小縫,清新冷冽的空氣瞬間撲麵而來。傍晚又下起雪來,雪花簌簌地落下,晚霞的餘暉溫柔而不刺眼,卻也毫無溫度可言,懶懶散散地灑在對麵山頭的皚皚白雪上,讓人無端心生寒意。韓裕東正在跟傅棋深彙報行程,“晚上七點鐘跟李總約好的飯局臨時取消,這樣晚上的時間就空出來了,您看要不要做什麼其他的安排?”韓裕東說完,走在他前麵的傅棋深半晌沒有回應,他忍不住出言提醒,“傅總?”走在前麵的男人放緩了腳步,韓裕東這才發現傅棋深完全沒有在聽他說話,他臉上的表情並沒有什麼異常,眼底卻正在發生著急劇的變化,霎那間有種風起雲湧的壯觀景象。韓裕東有些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果不其然看到了走廊儘頭的薑南橘。逆著光看過去,薑南橘站在窗前,傅棋深一步一步地朝她走過去,他的腳步極緩極慢,似乎生怕驚動了她,卻又忍不住去驚動她,兩相糾纏,向前走了幾步之後,他終於停在了原地。傅棋深站在那裡,自覺可笑,方才他大約是瘋了,見到薑南橘之後,竟不管不顧地想上前去,想跟她說幾句話。他正式接任傅氏集團總裁尚不滿一年,已經開始著手把傅長林的勢力從自己身邊清除,隻是動作不能太過於招搖,否則會背上忘恩負義的罵名,於公司於他本人都不利。傅長林對他也非完全信任,即使癱瘓在床,生活無法自理,也早已未雨綢繆,給獨女傅知歡留足了後路,以至於至今為止,傅棋深都沒能完全擺脫傅長林的控製。況且他現在受到的關注度不同於往昔,雖然明裡他是傅長林的養子,背地裡眾人心知肚明,他是靠傅知歡上位,所以對他的位置虎視眈眈的人也不在少數,一旦被有心之人看到他和薑南橘有任何來往,後果不堪設想,更重要的是會給薑南橘帶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對她的感情,無論是斬斷情絲無牽掛,還是深埋心裡無人知,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也隻是他自己的事情而已,他不能這樣自私,亦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力,去打擾她寧靜的生活。傅棋深了然地想,這輩子還能有機會這樣遠遠地看看她,難道還不夠嗎?海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薑南橘始終背對著他,毫無所覺,忽然她的手機鈴聲響了,接起來,聲音溫柔模糊,“景安?”“嗯,我這邊已經結束了,等下有大巴車回市區。”“也好,那我等你,路上滑你開慢點,不著急。”薑南橘掛了電話,準備去一樓大堂坐著等紀景安,她剛轉身,身後不遠處的傅棋深便迅速一閃,退到旁邊的大理石屏風後麵。約摸幾分鐘過後,傅棋深才從屏風後麵走出來,他一言不發地走到二樓的玻璃圍欄邊,那個位置十分隱蔽,而且剛好可以俯瞰到一樓大堂。薑南橘已經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她隨手拿過一本薄薄的酒店宣傳冊子,低著頭認真翻看。傅棋深這才看清薑南橘大著肚子,身子卻依然纖瘦,許是懷孕的緣故,她沒有化妝,素麵朝天,皮膚白淨透明,嘴唇有些蒼白,簡單紮了個丸子頭,穿一件淺駝色的鬥篷大衣。大約半個小時之後,紀景安匆匆出現,手裡捧了塊熱乎乎的烤紅薯,不知是在哪裡買的,在這種富麗堂皇,彌漫著高級香水味的酒店裡,顯得格格不入。紀景安把烤紅薯遞給薑南橘,笑著說了幾句什麼,看口型似乎是“堵車”“餓壞了吧”之類的話,他邊說邊伸手理了理她額前的碎發,又低頭把她的大衣扣子扣好。薑南橘搖搖頭,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容。她捧起紅薯暖手,紀景安攬著她的肩頭,兩人一起慢慢走遠了。口袋裡的手機一直在嗡嗡作響,傅棋深卻好像沒聽到似的,絲毫不去在意,隻是眼睛死死地盯著紀景安和薑南橘離開的方向。韓裕東已經跟在傅棋深身邊多年,極懂得察言觀色,傅棋深站在那裡不動,他便也很知趣地一直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直到傅知歡打來電話,才把兩個似乎已經僵在原地的人喚醒。“傅總,剛才太太打您的手機打不通,就把電話打到我這裡來了,問您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飯。”傅棋深收回目光,垂下眼眸,淡淡地回答,“就說我在忙,讓他們先吃,不用等我。”他走出幾步遠,又轉身對韓裕東說:“沒事的話你也早點下班吧。”傅棋深把辦公室的門反鎖了,脫下西裝外套,鬆了鬆領帶,仰麵在沙發上躺下。這幾年他心煩意亂,不想被人打擾的時候,經常像這樣把自己關在辦公室,把所有的喧囂吵鬨擋在門外,卸下一身偽裝,他不是總裁,不是丈夫,不是爸爸,他隻屬於自己。大約所謂萬事勝意,平安喜樂,隻是一句美好的祝福,人這輩子總是要有遺憾,有求而不得,輾轉反側,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他便不能停下來,隻能強迫自己一直向前,始終向前。傅棋深睡了一覺,醒來時已是半夜,他坐起來,大腦有瞬間的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不知道日日忙碌奔波為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將要奔向什麼不知名的終點。回到家的時候,家裡彆墅的燈都關了,屋子裡有隱約朦朧的光亮,是窗外映進來的淡淡雪光。傅知歡和孩子們都已經睡下,傅知歡已經對他的忙碌習以為常,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她通常每天晚上十一點鐘準時睡美容覺,從不等他回家,甚至兩人約定好,如果傅棋深回來得太晚,就不要打擾她休息,直接睡書房。傅知歡從不做飯,亦不操持家務,剛結婚時還想跟朋友一起開影視工作室,有了孩子之後,雖有保姆幫忙帶,但是終歸離不開媽媽,於是她便心安理得做了全職太太。某種程度上來說,傅知歡是個十分合格且理想的妻子。平日裡對傅棋深沒有什麼約束,他去哪裡,做什麼,跟誰應酬,喝酒了沒有,喝了多少,生意成功或者失敗,她一概不知,一概不問。她隻負責貌美如花,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大概就是跟姐妹喝喝下午茶,去各種美容院和健身會所,最近似乎住膩了彆墅,想買一套海邊的大平層,於是每天都會讓司機送她到處去看房。她偶爾也會鬨點小脾氣,比如抱怨傅棋深陪她的時間太少,不過她很好哄,並不需要花費許多心思,大捧玫瑰,鑽石首飾,高定禮服,限量版包包,再不行就送心儀已久的跑車,總歸能讓她瞬間喜笑顏開,衝過來抱住他親一口,“哥我愛你,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也許在她眼裡,傅棋深肯送她東西,就是所謂的對他好,至少他沒有對她的小脾氣不聞不問。他們的大女兒四歲,已經上幼兒園,性格完全像傅知歡,活潑開朗,自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卻並沒有刁蠻任性的脾氣,小小年紀就已經很有姐姐的模樣。小兒子也有兩歲,眉眼很像傅棋深,性格大概也有幾分像,調皮且囂張,天不怕地不怕,連哭起來都比彆人響亮幾分,早上他出門上班的時候,小家夥會歪歪扭扭地追在後麵叫爸爸。孩子讀的是國際幼兒園,還請了照顧生活的保姆和專門的家庭教師,跟傅知歡一樣,傅棋深在教育孩子方麵,並沒有什麼特彆的想法,少時他不喜歡讀書,極度厭學,熱衷於打架,在他心目中隻有兩件要緊事,吃飽肚子和保護小暖,其他的都不重要。而現在,這兩件事情對他而言早已經沒有了什麼意義。前陣子傅知歡不知怎麼的,給孩子買來許多青少年讀物,想來隻是一時興起,拿回家之後便未拆封,隻是整齊地堆在書房。傅棋深洗了澡躺在床上,毫無睡意,拆開一本書,書名是《浮生六記》,隱約記得上學的時候學過,他隨手一翻,看到一句話。“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於情篤。”沒有付出何談回報,沒有期待就不會失望,感情尤其如此。他的感情已經為小暖熊熊燃燒過,最後在薑南橘那裡燃成死灰,已經沒有一絲一毫再分給傅知歡,所以以己度人,傅知歡如何對他,他也並不十分在意。傅棋深還是像小時候那樣,一看書就想睡覺,作業總也寫不完。那時候小暖總是笑著推醒他,然後跑去擰了毛巾來給他擦臉上的口水。當睡意溫柔地將他吞沒,傅棋深閉上眼睛沉沉地睡去,手裡的書漸漸滑落到地上,落到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不會再有人推醒他,不會再有了,他往後的人生中也永遠不會再有小暖這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