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小心翼翼地從打開的籠子裡鑽出來,有點呆地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灰色的眼睛怯怯地看著他的臉,一片枯葉從頂上落下,端端停在它的鼻子上,它好奇地去看樹葉,看成了鬥雞眼。他露出少有的笑容,說:“走吧,彆再來這裡了,再被抓住我可能就救不了你了。”狐狸歪著腦袋,拿爪子把樹葉撓下來,轉身跑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他。他朝它揮揮手:“走吧!”狐狸眨了眨眼睛,一溜煙跑進了樹林深處。他舒了口氣,活動活動筋骨,回頭往營地走去。他以為從今天開始,他在軍營裡不會再有好日子過了,雖然之前也沒什麼好日子,但意料之外的是,鐵頭並沒有對他怎麼樣,他想象中的更凶猛的打擊報複都沒有發生,那家夥跟從前一樣,對他沒有好臉色,仍舊讓他挑水打柴喂馬洗馬圈。那天的事,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鐵頭自己不提,也不許任何人提起。大概是覺得太丟臉了吧。堂堂的鐵頭居然打不過一個毛頭小子,最後還是靠他施以援手才沒有掉進深穀。也是從那天起,凡是見識了這場比試的人,都不再怎麼為難他,有些人見他沒工夫吃飯,還會給他留半個餅子。雖然沙場上見慣了生死,但對於一個不怕死的人,他們多半還是有些敬畏的。沒多久,鐵頭被調去了前鋒營。臨走那天,鐵頭在營地裡用彈弓打鳥,但那天他手氣不好,一無所獲。他挑著一桶水從鐵頭身邊走過,鐵頭叫住他。“你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麼?”鐵頭問。他站在鐵頭對麵,放下水桶,搖搖頭。鐵頭望著天空:“因為我們的命就跟這些鳥獸一樣,但你不是。”他突然笑了笑,笑容裡有與他年齡不符的深沉:“都為魚肉,不過是砧板不同罷了。”鐵頭這個粗人似乎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走到他麵前,冷冷看著這個比他矮一頭的少年:“等我回來,我們再打一場。你上次贏我,不過是耍了小聰明。”他笑笑,重新挑起水桶:“後會有期。”後會有期……在戰場上,後會有期是最大的奢望。很快,他又見到了鐵頭,這個曾經欺負過他無數次的人,跟十幾具屍體一道,冷冰冰地躺在板車上,鐵頭還好點,起碼手腳齊全,隻是身上的刀傷箭傷密密麻麻,數都數不過來。鐵頭應該拚死抵抗過,他的右手至死都還保留著握刀的姿態。新來的頭頭懶懶散散地對他說:“這些你負責。”“好。”他點點頭。他不記得這是他找到的第幾塊埋屍地了,因為每找到一塊空地,很快就不夠用了。這次他們一共拉了五具屍體,原本應該跟他一起乾活的人又借口肚子疼跑了,剩他一個人站在稀稀落落的雪花裡,今天特彆冷。挖好坑,已然是傍晚,天色早已黑下來,他將火把綁在背風處,借著這點微光將屍體逐一放進坑裡。沒有生命的軀殼似乎輕了許多,他搬起來竟不覺得有多吃力。鐵頭是最後被放進去的,他站在他旁邊,看著鐵頭血跡斑斑的臉,說:“我在家中時,我爹常讓我蒙著眼睛與府中家丁過招,他說我體格不足,拚蠻力不是他人對手,唯靠敏捷方有勝算。所以你說的沒錯,我靠小聰明贏了你,若我們再打一場,我必然贏不了你。雖然我們沒可能再打一場,但你我仍算是打和了吧。”說罷,他用一張白布蓋上鐵頭的臉,爬出坑去,拿起鐵鏟慢慢往坑裡填土。泥土落下去時,發出刷刷的聲音,越到夜深,聲音越清晰。忽然,旁邊的樹叢裡跳出個小東西,蹦到坑邊的石頭上,蹲下來歪頭看著忙碌的他。“又是你?”他停下鏟子,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看著這隻半白半黑的狐狸,“不是讓你離這兒遠點麼?”狐狸當然不會回答他的話,它好奇地伸長脖子,看了看坑裡。他突然覺得有點累,把鏟子插進土裡,坐下來,也看著坑裡:“他們都死了,不久前他們都還活蹦亂跳的。從他們加入這場戰爭開始,就跟你被關進籠子一樣,生死就不再握於自己手裡。”狐狸眨眨眼睛,看看坑裡,又看看他。“鐵頭到死也不知道我來到這裡的真正原因,沒有人知道。”他衝著狐狸笑了笑,“我父親在府中養了上百勇士,於是這支軍隊的所有者,他懷疑我父親心存不軌,所以要召見他。父親忐忑,怕有去無回。我跟父親說,隻要把我送到他手中,有我為人質,他自會心安。果然,這個人將我收歸軍中,一路隨他南征北討,不過,他從不讓我上戰場。”狐狸蹲在那兒,大尾巴輕輕搖動。“鐵頭說我的命跟他們不一樣。”他轉頭望向軍營的方向,“我跟他,隻是不同砧板上的魚。”說著,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起身重新拿起鐵鏟,自言自語道:“我也是瘋了,竟跟你這蠢狐狸說這些。”狐狸抬起爪子撓耳朵。他搖搖頭,埋頭繼續填土,坑隻填了一小半,等做完怎麼也得後半夜了吧,還沒吃飯,倒不覺得餓,就是胃裡空得發疼,寒冷的空氣隨著每次呼吸撞進身體,感覺更難受了。一鏟一鏟又一鏟,泥土隨著他機械的動作不間斷地落進坑裡。刷刷刷,刷刷刷,在有規律的聲音裡,他突然聽到一陣不合拍的聲音。他停下來,扭頭一看,那隻狐狸不知幾時站到了坑邊,正用自己的後腿往坑裡蹬土。他愣了愣,莫非狐狸真如他們所說,是有靈性的動物?想了想,他搖頭一笑,對狐狸說:“好了好了,你那小短腿蹬到天亮也蹬不完,我自己來就是。”狐狸不理他,還是吭哧吭哧地往坑裡蹬土。收工的時間比他預期提前了一點點,他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狐狸也累得呼哧呼哧喘大氣。“謝了。”他看著狐狸。狐狸看他一眼,轉身跑進了林子裡。他拖著空空的板車,在漸大的風雪中踏著崎嶇的山路往營地走去。因為一隻狐狸,今晚也不算太糟糕,他這麼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