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到那麼多,隻知如果那天他殺了人,可能之後就再也洗不淨手上的血了。我力氣小,除了用這種方式讓他當時想取那少年性命的願望落空,我又有什麼法子?”它歎氣,“老太監與小太監,他們的人生從沒有因為他們做過的那些所謂痛快的事情而真正痛快過。人應該活得像人的樣子,不應該是那樣。”她沉默片刻,打了個嗬欠:“三十年,你們朝夕相處,他卻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我們非非原本是不願附身於任何活物的。一旦附身,他就永遠看不見也聽不到我了,而我也永遠成為了他的一部分,除了死亡,不得分離。我是妖,他是人,他一定死得比我早。”它跳到她麵前,嚴肅道,“桃夭,非非附身活物之後,性命就不由自己作主了,隻要陳白水還活著,我就算把自己放進石磨裡磨成碎片也不會死去,我想隻有你有辦法。”它頓了頓,又說,“他不是個壞人,我覺得我虧欠了他三十年好時光。”桃夭不作聲。它有些著急了:“你不肯?你是桃都的桃夭,你不光救妖怪還要殺妖怪的不是嗎?‘金鈴過處片甲不留’不是你的作風嗎?我這種隻會讓人願望落空的妖怪有什麼生存的價值?!”“其實當年你完全可以附身在老太監或者小太監身上,這樣他們就沒法再殺掉你們,你跟你的同伴們坐以待斃的態度太蠢了吧。”她答非所問。“鐵籠上有封印,我們的妖力被壓製太久,沒有一兩年時間恢複,根本不可能有附身活人的能力。”它說,“可就算我有這個能力,也不想做這樣的事,一點都不想。將我們做成符咒,最壞不過害人一次,若被我們附身,便是害人一世。”聽罷,桃夭笑笑,晃了晃手上的金鈴鐺:“它沒有響,所以我不會殺你。”它愣了愣,又急忙道:“不行,絕對不行!我燒紙給你,求你過來,就是為了這個呀!”她又打了個嗬欠,問:“你們不應該出現在人界的。”“是,所有的非非都生在顛倒界,那裡有茂密的森林,所有的花草樹木都是頭朝下倒過來長的,它們的根須在雲朵中飄搖,美得很。我們從泥土中長出來,自由自在地生活。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顛倒界裡偶爾會出現陷阱,其實隻是一個不太大的洞口,我們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去,然後就再也不能回去了。”它的聲音越發像蚊子一樣細小,“人界的術師們很厲害,即便顛倒界與人界是兩個不相乾的世界,他們還是有法子布下陷阱,把我們偷出來。”它苦笑,“可是我並不覺得我們值得他們這樣做,就算用我們的身體做成符咒,讓中咒之人心中最大的願望落空,又如何呢?妃子失去了孩子,皇帝失去了江山,老太監依然還是那個老太監,小太監也未得善終。”它沉默良久,又深吸了一口氣,認真道,“所以桃夭,你真的應該殺掉我,我對人類沒有任何益處。”桃夭想了想,起身:“我知道了。”它不解道:“什麼叫你知道了?你殺還是不殺?”“我會讓你如願以償的。”她狡黠一笑,“但你知道我的規矩。”“我死了以後屍體任你處置,你可以拿它做藥,隻要你用得上。”它立刻道。桃夭轉了轉眼珠子,嘻嘻一笑:“行。”但她旋即又把伸出去的手收回來,“碰了你的話我不會怎麼樣吧?”它哭笑不得:“我隻會對我附身的人有作用,你就算吃了我,你的願望依然有實現的可能。”“那我就放心了。”她伸出手,“來蓋個章吧。”它跳到她的手掌上,用力地“蓋”了個章。“明天吧,還是這個時候,還是這個地方。”桃夭伸了個懶腰,“我回去睡了。”“等等。”它叫住她。“煩不煩啊,要死的妖怪話還這麼多!”她不耐煩道。“他有個女兒的。”它突然說。“啊?”桃夭詫異道,“啥時候的事?”“當年那姑娘是帶著身孕上花轎的。”它說,“她本有求死之心,所以故意向夫君坦白了這件事。男方家氣極,本想暗地處死她,但最終還是放了她一條生路,攆出門去,然後對外宣稱新媳婦突染重病不治身亡。後來她流落他鄉,也是吃儘了苦頭,但總算平安生下了一個女兒,之後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如今,她們在人在梧州翠泉鄉種田為生,日子也算安穩了。另外,她至今未曾嫁人。”“你連這些都知道?”她瞪大了眼睛。“世間妖怪萬千,托付一位打聽打聽不是難事。”它不以為然,“連燒給你的紙都是托彆的妖怪替我買來的。”“他不知道?”“我怎敢讓他知道。”“也是。”桃夭一笑,“若重逢成了他的大願,那就麻煩了。行了,我睡覺去了,明兒見。”院子裡重歸寂靜,而桃夭的金鈴,始終沒有響。剛一進門,桃夭就嚇了一跳,柳公子跟磨牙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看賊一樣看著她。“你們是吃太飽睡不著了?”她撓撓鼻子。“你要殺非非?”磨牙脫口而出。“你要殺它可以,但我有個要求。”柳公子一本正經,“我要它的屍體。”桃夭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偷聽有意思嗎?”“這個床不舒服,我睡不著,又沒彆的事可做!”柳公子理直氣壯。磨牙走過來扯住桃夭的袖子:“你真的要殺掉它?”“這不是你們該操心的事。”她甩開磨牙,又對柳公子道,“你死了這條心,你這輩子都彆指望用非非去做壞事。”“嗬嗬嗬,你怎麼知道我是做壞事?”柳公子冷哼,“說不定我在那符紙上寫下你的名字跟八字燒掉,如果恰好你目前最大的願望是跟雷神喜結連理的話,我覺得我是做了件好事啊,沒準救了雷神一命呢。”“嗬嗬嗬,換作我的話,說不定就寫上你的名字跟八字燒掉,如果恰好你目前最大的願望是吃烤田鼠的話。”桃夭不客氣地回敬。“桃夭大人你知道我的八字嗎?”“不知道。可柳公子你又知道我的八字嗎?”“不知道……”“阿彌陀佛……”磨牙知道自己在這兩個家夥麵前的存在感為零,隻得雙手合十,憂傷地回去睡覺了。“站住。”桃夭叫住他,“你等下寫一封信。”“寫信?”磨牙不解道,“寫給誰?”“陳白水。”桃夭眨眨眼,“不用很多內容,隻需給他一個去向。”“去向?”磨牙先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嗯,睡覺吧。明天天亮前把信塞到他門縫裡就行。”“好。可是桃夭,你還是要殺掉非非嗎?”“睡覺!”尾桃夭他們住下來的第三天,陳白水走了,走得特彆急。但臨走前,他還是過來跟桃夭他們道彆。“這麼急要去哪兒呀?”桃夭站在房門外,笑眯眯地問。“見個故人。”他臉上是藏都藏不住的興奮,“挺遠的,可能這一去就不再回來了。”“哦,那一路保重,萬事如意啊!”桃夭故意把最後一句說得特彆大聲。“如意,都如意,希望如此。”他的眼睛突然有點發紅,但立刻用手揉了揉,笑道,“後會有期!”桃夭目送他在晨曦中遠去。所有人都會看見這個歡欣而去的男人,但他們不會看到在他的身體裡頭,睡著一隻綠綠的妖怪。磨牙從她背後探出頭來,一臉笑容:“我知道你沒有殺掉非非。你的鈴鐺一直很安靜。”她伸伸懶腰:“讓病人沉睡二十年又不是難事。這種小妖怪,睡著跟死了沒區彆。不過二十年後我可就管不著了。”她撓撓頭,“不過二十年也差不多夠了吧?等陳白水翹辮子以後,我就能擁有一隻活生生的非非了!可以用它做好多種藥呢!想想都好開心!”柳公子在房裡冷笑:“為何要留它一命,你焉知今後它不會附身到另一個人身上,又或者被人剁碎了做成害人的符咒?非非就不該存在於人界。”桃夭邊活動筋骨邊說:“如果我要殺,也是殺拿刀的人,不是殺那把刀。”柳公子撇撇嘴:“你殺蛞蝓怪跟應聲的時候倒是一點情麵也不留呢。”“因為我討厭它們啊。”桃夭回頭衝他一笑,“我不喜歡非非,但也不討厭它們,就這麼簡單。”磨牙想了想,問:“桃夭,非非到底是什麼來頭呀?《百妖譜》上有它麼?”“當然有啊。”桃夭戳了戳他的光頭,“三界之外有顛倒界,眾生皆顛倒像,泥中生非非,體軟碧綠,以頭行走。附身活物,則活物之願皆不遂。碎其身可成符,以人名八字焚之,其人即時之願必得顛倒。非非性雖良善,遇之仍宜謹慎。”“阿彌陀佛。”磨牙雙手合十,搖頭道,“原本好好地活在它們的世界,硬將它們偷來害人,罪過罪過。”“彆罪了,今天你去燒飯。”桃夭推了他一把,“快去!”話音未落,柳公子突然衝出來大喊著“我的粥我的粥”,然後就跳進了已經彌漫出糊味的廚房。“又是他煮飯?”桃夭難以置信地指著廚房那邊。“柳公子對這件事還是很積極的……”磨牙無奈道。“我擔保滾滾煮飯都比他做得好吃!”“再試試看吧……萬一這次沒那麼可怕呢?”“我對他已經沒有信任了。我去買包子。”“那你幫我帶兩個素菜包子……順便把午飯晚飯都買了吧,我知道有一家飯館不錯的!”太陽漸漸升起,小院裡那一股燒糊了飯菜的味道也越來越濃,三人一狐的新生活就從這樣的味道裡開始了……也隻能這樣了,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