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著江季夏的麵,傅為螢沒好意思再做出把石膏像掰向麵對牆壁的膽小鬼行徑。所幸屋裡有第二個大活人在,被石膏像包圍注視好似也沒有那樣恐怖了。鎖緊窗戶,再把窗簾拉嚴實,隔絕了外頭呼嘯的風雨,臟亂的美術室竟顯出一種彆樣的靜謐溫馨來。劫後餘生,傅為螢有點感動。但江季夏顯然並不這麼想。他皺著眉頭在屋裡轉了一圈,挑剔的目光點過板結著各色顏料的折凳、落灰破洞的舊沙發,沒有絲毫屈尊落座的意思。傅為螢剛在心裡嗤了聲“嬌氣”,就冷不防迎上江季夏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冷冷目光。有求於人,要能屈能伸。她哆嗦了一下,趕緊脫下運動服外套,撣了撣實際並不存在的灰塵,鋪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地抹平褶皺,然後訕笑著:“來來來,坐這裡,這裡軟。”江季夏冷冷注視著她狗腿的笑容。好半晌,才“哼”一聲,紆尊降貴地坐下了。橫豎回不了家,索性就繼續宣傳板的製作。傅為螢重新戴上棉紗手套,扯下蓋著半成品的白布。江季夏不知從哪摸出一本書在看,眼尾餘光瞄見新宣傳板雛形,驚訝地微微揚起眉。這幾乎是在短時間內要完成一個像樣的舞台劇宣傳板的唯一方案了。或者說,最佳方案。雖對旁人的瑣事興趣缺缺,但餘波席卷整座校園的劇社宣傳板事件,他亦有所耳聞。老校長下達的新命令根本就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劇社美術組的成員明哲保身,都遠遠避開這個爛攤子。他猜到瓊華走投無路時會求助傅為螢,但沒想到傅為螢身為局外人,卻會如此賣命。一個連他都認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傅為螢卻做到了。而且,還做得這麼好。明明是個缺心眼的傻子來著。傅為螢正試圖把宣傳板三層的零部件組裝起來,一個人、兩隻手兼顧不來,被南瓜片砸了好幾回。她“嘶嘶”地吸著氣:“江季夏,能不能幫個忙啊?”江季夏收回目光,垂眸,把書翻過一頁。其平靜,其坦然,其不動聲色,好像剛才盯著傅為螢的背影若有所思的人不是他似的。眼也不抬:“拒絕。”“喂!不要這麼小氣吧!”小王子的手是有多嬌嫩啊!“或者我換個說法——憑什麼?”傅為螢語塞。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怎麼從來沒見過你畫畫啊?肯定會的吧。”畢竟家學淵源,老爸那麼厲害。“嗯。”“那——”“會是會,但我不喜歡。”傅為螢:“嗯?”“就跟老師的孩子的成績未必會好是一個道理吧。”好像很有說服力的樣子?傅為螢眨眨眼。話說回來,好像也沒有誰知道江季夏喜歡什麼。喜歡的顏色、喜歡的食物,甚至喜歡的科目——江季夏是月河中學高三年級無可動搖的魁首,每科都是接近滿分的驚人分數。不偏科,沒有軟肋,好像也就沒有特彆拿手偏好的科目。全月河鎮上下,甚至剛來安家落戶沒多久的人如她,都知道江季夏的爹媽姓甚名誰、江宅大門朝哪開,可又似乎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過江季夏。“愣著乾什麼?再不乾活,天都要亮了。”“哦哦。”傅為螢忙得滿頭汗,總算成功將三層零部件釘在一起。樓外綿延不絕的是模糊的風雨之聲,白噪音的存在反而讓人更容易集中精神。她一個人折騰到後半夜,還差題寫劇名的最後一步就大功告成,環著手臂退後欣賞自己的成果之時,卻皺著鼻頭犯了難。她畫畫拿手,字卻超級醜的。這可怎麼辦啊。默默站在原地苦惱了一會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身後許久沒有聲息。回頭一看,才發現江季夏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清醒著的江季夏黑心肝、嘴毒、討人厭,睡著時倒能讓人專注欣賞他美好的皮相了。可能是睡夢中覺得冷了,原本墊在身下的外套被他卷起一半來蓋在胸前,隨著輕緩而均勻的呼吸微微起伏著。看了一半的滑落在地,傅為螢走過去撿起來放回他身邊,順帶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的臉打量了片刻,把方才沒有勇氣說的一句“嬌氣”嘀咕出來。“有這麼嬌氣的‘王子殿下’,怕是要滅國。”瞌睡是很容易傳染的。天色將明未明時分,她忍不住隨著江季夏睡夢中的呼吸打了個嗬欠,扯起防塵布來蓋住宣傳板,蜷在牆角的折凳上,也睡了。因為精疲力儘,所以睡得很沉。沉得連夢都來不及做。醒來時甚至沒有入睡過的實感,仿佛隻是度過了一閉眼又一睜眼的瞬息而已。然而熹微晨光確實已透過窗簾縫投射進屋內,風雨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清脆悅耳的雛鳥啁啾之聲。傅為螢抬手揉揉眼睛,一件衣服掉落在地。是她的校服外套。她給江季夏墊坐的外套,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而沙發上沉睡的江季夏已不見蹤影了。可能是腦袋還沒徹底清醒吧,傅為螢怔了片刻,神使鬼差地起身追出去。她沒追到江季夏,卻在教學樓正門口與前來開鎖的保安撞了個正著。保安被樓內突然冒出的人影嚇了一跳,定睛看清楚她的黑眼圈:“哎喲,同學,你通宵啦!”提起這事,傅為螢忍不住抱怨了句:“昨晚我還在樓裡,您就鎖門啦。”“大門過了十點就得鎖,是學校規定的。”保安指指走廊儘頭,“但是樓側麵還有個小門,二十四小時開放。經常會有高三學生留校晚自習,或者社團通宵練習什麼的,大家都知道那個門的啊。”“……”——好吧,剛轉來不到三個月中間還夾著個暑假的傅為螢同學對此一無所知。然而江季夏必定是知道的。東方既明,傅為螢氣沉丹田,朝著發白的天幕醞釀起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江季夏你這人是不是有毒啊啊啊啊——”此時,早已走遠的江季夏,站在淩晨時分薄霧初起的城河邊,揉了揉鼻頭,打出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鼻子塞塞的,腦袋有點暈乎。感覺好像是著涼了。傅為螢那家夥,果然是他的冤家,大寫的惹禍精。因為擔心惹禍精冒冒失失頂著台風跑回家不安全,又或者獨自留在學校被臆想的鬼怪嚇破膽,他一時發了多餘的善心,決定陪她到天明——這種衝動的蠢事,他絕對、絕對,不會再做第二次了。另一邊,傅為螢吼完一嗓子,抒發了心中的鬱氣,神清氣爽地折回三樓美術室,拉開窗簾迎接大亮的天光和暴風雨後沁涼的空氣,準備再硬著頭皮挑戰劇名題字。她伸手扯開防塵布。塵埃被抖落,四散開,輕盈地漂浮在清晨的陽光裡,顯出透明的水金色來。傅為螢瞪大雙眼,結結實實地愣在原地。宣傳板最外層,她昨夜留下的靛藍底色之上,憑空多出了一行純白漂亮的花體字。——灰姑娘,der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