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他有些心煩意亂。“你還和以前一樣”,這話他最近已經聽過不止一次了。這是他們的讚許,還是願望?每個人都在往前走,為什麼卻想留他停步在過去?每個人都變了,卻要將他拋在原地,做大家記憶的地標嗎?收銀台小妹麵無表情地直視著他。沈達謙點了一份帶飲料的招牌套餐外賣,想了想,又加了一份小籠包,好讓章小安分給同事吃。他拿好收據,在靠近櫃台的空餐椅上坐下等待。不想這時,韓璽也走了進來,自然而然地在他身邊坐下——還以為他已經走了呢。和沈達謙預想的一樣,沒安靜幾秒鐘,韓璽又自顧自地說起話來,似乎全沒注意到他們的對話曾中斷過。“而小安呢,變化就大了,獨當一麵的樣子。啊,說起來我們小安年紀輕輕的就做了郡雅醫院的醫生啊,不愧是當年的超級優等生,帥氣。”“我跟你說過,你沒資格這麼叫她,”沈達謙悶悶地說,“你已經沒資格這麼叫她了。”韓璽沉默了片刻:“你還在記恨我。”“除了記恨,我也可憐你。”“因為我辜負過你的信任?”韓璽的視線飄過來,和當年一樣,他的眼眸深處亮得灼人,“恐怕不是吧,你記恨的是我把她從你身邊拉開了……”“住口。”沈達謙輕聲說,拚命壓下胸中的焦灼。韓璽往椅背挪了挪,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故交般的親切笑容:“怎麼,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會嫉妒朋友,你還真是幼稚得可愛。”“朋友?早就不是了。”“你眉頭這裡……還是被我打傷的。”韓璽忽然向他抬起手來,眼看就要按上他右側的眉骨,他麵色平靜,好像這樣依舊是密友般的舉動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沈達謙躲開他的手指:“是我跌下去時,自己不小心磕到路沿。”他的右眉中間微微凹下去一線,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是他人生唯一乾架的紀念物,對手便是韓璽。韓璽竟還記得這道微不可見的傷痕,叫他始料未及。“多謝掛心。我還以為貴人多忘事,你早不記得了。”韓璽收回手臂,擱在椅背上。他朝天花板慵懶地仰起頭:“跟你們有關的事,我都記得清楚得很。”沈達謙忿忿道:“我也沒忘記過你做過的事。”櫃台小妹揚聲叫號了。沈達謙起身,提過她遞給他的外賣袋子。附贈的飲料是奶茶,他試了試溫度才提穩離去。韓璽跟上他的腳步:“我也該走了。唉,忘了問,你現在在做什麼呢?”沈達謙忽然生出一股惡作劇的快意。在被問到工作時,他常會被自己這種混雜著滑稽和期待的奇異情緒驚訝到。他一字一頓地說:“美容SPA館,水療部。”果然,韓璽怔住了,一臉哭笑不得:“我記得你那個超級嚴厲的爸要求你讀理科啊?他應該不會喜歡你現在這份工作吧?”沈達謙冷冷地笑了一聲,不予置評。韓璽跟著他步出店堂,在陽光下眯起眼睛:“不過,時間是最好的解毒藥。人都會變吧。我還記得高中時啊,小安對你有殺父之仇似的,冷口冷麵,你呢,像個老母雞一樣悶頭跟在她後麵跑。看你們倆現在有說有笑的,簡直不可思議。”沈達謙心中那股無法解釋的煩亂,像春日陽光下過於乾燥的微塵,再次升騰起來。他含糊地回答:“我到底還是她的哥哥。”說完,沈達謙失聲笑了。韓璽衝他挑了挑眉,顯然也並不買賬。“好吧,不是那樣的原因……”他沒法解釋。半晌,沈達謙放棄了頭緒紛繁無章的解釋或掩飾:“你不會明白的。現在……雖然我們往來多了,我覺得她正拚命跟我越離越遠。”韓璽十七歲時第一次遇到章小安。第一次遇到沈達謙的時間,則要更早十五分鐘。樂陽一中隻憑這塊老牌子就足以撐起師生們的自豪之情,各種設施的換代反而慢悠悠的,不像有些新學校,喜好大興土木。比如它一直沒有室內體育館,將這件事提上日程就花了幾年——一樣樣來嘛,校長表示——選址、確定建築方案又繼續磨去許多時間。最後決定把靠近校門的老實驗樓拆掉,修個時髦的體育館,門麵上也好看。實驗樓的功能性單位都挪進了圖書館,磚石結構的舊式四層小樓空置了下來,和樓前的茵茵青草與幾株橘子樹、桂花樹寂寞作伴,遠離讀書聲,也遠離少年人玩耍和運動的場所,隻待不久後被夷為平地。韓璽覺得很可惜。那天,十七歲的韓璽,抱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懷舊之情,坐在這棟樓空無一人的一樓台階上讀書。當時讀的可能是《好兆頭》吧,那本書真的很好笑。惡魔和天使精誠合作,開始了毀滅世界的進程。看得正有趣時,一個沒見過的男生急匆匆地沿主路跑過來,東張西望,見韓璽在不遠處坐著,腳步躑躅起來。韓璽的注意力從書本被吸引到了那個怪男生身上。他們隔了十多米的距離,那人緊蹙的眉間顯然有什麼疑問,卻又不願上前直麵韓璽。韓璽終於失掉耐心,熱情地喊了一聲:“同學!有什麼事嗎?”怪男生猶豫了很久,才朝他走近了一點點,依然站在路沿,滿臉戒備。“請問你之前有沒有看到這樣一個女生,長頭發,大概到這裡,個子比較高,像這樣……”他比劃了一陣,似乎越比劃,越感覺挫敗,“總之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女生在這邊閒逛?午休時間這裡應該都不會有人。”“你說的是什麼話,‘這裡沒人’?那我是外星人嗎?”韓璽兩手垂在膝蓋上,右手的手指鬆鬆卷著本沾了麵包渣和可樂的舊書,斜斜衝他瞪起眼睛。“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怪男生沉重歎了口氣。他看上去有點悲慘,又有點怪異的熟悉。頭發嚴格地照校規剪到耳朵以上,但依然消除不掉自然卷的痕跡,亂蓬蓬的,在光線充足的地方發梢便透出幾近金色。眼神常常不自覺地渙散,像是永遠在掛念著某個遠方。韓璽出於人道主義的同情心,終於回答了他之前的問題:“我一直坐在這裡,沒有看到你說的女生。”“謝謝。”怪男生低聲道謝,便匆匆離去。——像是小王子。
第18章 十七歲(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