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達謙原本並不懂美容,也不明白為什麼人們會在外貌上一擲千金。至於他為什麼進了美容機構後一路做到部門經理,被本地名媛們愛到發狂,老板田姐是這麼替他解釋的:“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張臉。他有一種天然的讓人信任的氣質。”沈達謙一頭霧水地抬頭,看著周圍一群膚白勝雪、妝容嚴整的芳療師——田姐對旗下BelleEpoqueSPA的芳療師有一套微妙的外表挑選標準,首先皮膚必須好,五官對稱悅目,但又不能是絕對意義上的大美女,其次才是聰明、大方,有耐心。她們與他坦然對視,笑意中滿是心照不宣的慈愛。“誰能抗拒這張臉呢?真誠,羞怯,沒有攻擊性……就像那種雖然自己有心事,還是願意無條件對你付出的人。”——什麼東西?“也不是‘像’,”田姐想了想,補充道,“他就是那種人。”沈達謙自小成績穩定,和善待人,從不惹事,擅長早睡早起,像一杯絕無刺激成分的綠茶,優秀得乏味。除了打籃球時會憑空鑽出一幫女粉絲把球場一側牢牢圍住,平常可以輕鬆隱形於人群,乃至化身牆壁,變成毫無戲劇性的背景的一部分。他就是傳說中從未有過所謂“叛逆期”的男孩子。這樣的他,隻在中學時在大街上——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打過一次架。拳腳自然是不行,他那能不經大腦處理持球過人上籃的身體,似乎是被暴力傷害另一個人的意圖嚇壞了,茫然又笨拙。他隻造成了一些聲勢上的威嚇,挨過幾下之後,最終被對方一拳撂倒。那一拳結結實實地砸在他左側下頜骨上,造成的劇痛令他一生難忘:仿佛有什麼東西直接在他大腦裡轟然爆炸了,白光衝天。摔倒時,他在路沿上磕破了額頭和顴骨,衝擊力又讓牙齒劃傷了自己的臉頰內側。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嘴裡的味道也糟透了。在此之前,沈達謙從沒聽過“人類的頭麵部毛細血管密集”這種生物教材上根本不教的冷知識。見他吐出大口鮮血——其實來源隻是口腔壁劃傷——在場所有人都懵了,包括他自己。好好一場荷爾蒙飆升的大戰就這樣,在一種微妙的冷場氣氛中草草結束。彼時,同樣年少的章小安冷靜地把他趕回家,在父母發現之前,把血衣和著成噸洗滌劑扔進洗衣機裡。她在洗衣機的轟鳴聲中輕車熟路地幫他處理傷口,白皙潔淨的手指被他的血染成朱紅。他頭一回見大量原屬自己的寶貴血液流在了身體的容器之外,在紗布和毛巾的清理下變作一文不名的廢棄物。他大受衝擊,語氣不自覺有些哀傷:“好多血啊……”“放心,遠遠死不了。”章小安說。他藏起羞愧,強裝鎮定:“你怎麼……完全不怕?”他挨了一記眼刀。“你覺得呢?”沈達謙怔了怔,忽然明白,臉紅起來:“不、不一樣吧?”她語氣冷漠:“本質一樣。人不過是一台組合型的機器,零件就隻是零件,構成相同。”“你們女孩子都這麼可怕的嗎?”“我們女孩子有多可怕,你根本猜都猜不到。”章小安粲然一笑。那時他已經很久沒見過章小安的笑容了,他怔怔看著笑意如暖光般在那張臉上漾開去,竟不知該如何反應。直到章小安彎下身,親昵地把一手嫣紅擦在他的牛仔褲腿上。大概就是那時,他模模糊糊地想,小安是個當變態殺人狂或者醫生的料。叮——樓層到了,麵色凝重的人群從滿載的電梯魚貫而出。沈達謙擠在中間,三心二意地回憶起這些少年往事。和他肩膀相抵的人們手裡捏著各種單據,巨大的X光片裝在半人多高的牛皮紙袋裡。一個年輕女人緊緊抱著一個很小的孩子走在沈達謙身前,那孩子瑟縮著伏在母親胸前,像是被這座人來人往的大醫院散發出的緊張氣氛嚇住了。沈達謙邊走邊偷偷試著對那個孩子露出怪趣的笑容,孩子隻是眼神渙散地望著他,毫無反應。一個擦身而過的男人抬頭好奇看了他一眼,他忙收住鬼臉,強裝鎮定地走開了。雖然事先已經打過電話,他還是在門診大樓裡繞迷了路,不得不詢問導診台的小護士骨科的位置。就在走廊儘頭,再右拐過去。“哎,”娃娃臉的小護士喊住他,“先生你掛好號了嗎?掛號處在一樓,不在這邊哦。”“我是來找人的……骨科剛調回來的章醫生。”“找章醫生?你是她什麼人?”小護士露出一種半客氣、半警惕的神色,“要不,我幫你去找她吧。”沈達謙不自在地頓住腳步:“也行。我是她哥,姓沈。”小護士敷衍地笑了笑,臉上依然掛著古怪的神情:“她姓章,你姓沈,表兄妹嗎?”大廳裡鬨哄哄的,不同年齡、風格與表情的麵孔在他身邊匆匆來去,目的明確地奔向某處。沈達謙的笑容有點僵硬。從小到大,他最討厭解釋這件事了。它隻是生活這塊針法繁複的鉤花片上一根較顯眼的線頭,隻是挑起這一處,便必定需要扯出全部,從頭陳述一遍自己的家庭史。記不起多少次,彆人興趣盎然抓住這個話題不放——是嗎?再說一遍,我沒聽太懂?所以你們到底是不是兄妹?你們有沒有血緣關係?“她是跟我媽姓的。”他含糊地說。避重就輕。對方似乎是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這個說法。沈達謙順著指點找到了地方。長郡市第一醫院的門診大樓已經有些年月,裝修風格有一種老派的叫人安心的簡潔感,白牆已有些發暗,走廊裡鱗次櫛比的診室門塗作淺淡的黃油色,像一塊用以儲存生命與秘密的鬆散的老化蜂巢。忽然,隔著門,他在一片嘈雜中準確捕捉到小安的聲音。她不知在說什麼,語調又悶又急。“骨折端到底有沒有滑出過創口?這是必須要問清楚的!”一個年輕的男聲怯怯地回道:“看傷口的樣子,我覺得沒必要問啊……”“不是你‘覺得’怎樣就怎樣,患者被不專業的普通人送到醫院來,跟受傷時的情況相比可能已經有變化。如果斷骨當時外露,被人為或者碰巧在搬動過程中滑回傷口內,不經過清創是會有可怕的感染後果的。小張,這點基本常識……”沈達謙禮貌地敲了敲門板,室內紛雜的對話聲停了停。正被責備的實習醫生,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年輕男孩,臉上明顯地鬆了一口氣。一個裹著白大褂的纖細身影從人群裡迅速站起來。她看上去還好,略有些疲勞,鴉黑的長發整齊梳在腦後,隻墜下一綹粘在瓷白無暇的頰邊,宛若點漆的雙眸中投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隱約柔軟了下來。沈達謙朝屋裡或站或坐的幾個人略略點頭,代為問好。“黑框眼鏡”正站在章小安背後的視線盲區,苦著臉輕拍自己心口。“愣著乾嗎?”章小安回頭道,“快去跟家屬重新確認。”“學姐你好凶哦!一點也不溫柔!”“黑框眼鏡”崩潰假哭起來。“再裝可憐就把你們都交給秦主任,給你們機會體驗下到底誰凶誰溫柔。我都要犯心臟病了。”另一個女孩嘻嘻哈哈地道:“彆擔心,章醫生要是倒下了,咱至少能給你直接送隔壁心臟科搶救的。”
第1章 不懂美容(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