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琴女子呆呆看著男人高挺的身姿,卻沒有人在意。彈琴女子過了兩三秒才重新操持起樂器,還是沒有人在意。夜深知琴重,隻襯得遺孀的聲音更加孤獨:“你媽不會同意的,而且我也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你怎麼可能一直陪我,陪到我死了再去處理終身大事呢?”琴聲悠悠,淒哀如同背景,唱南音的女子也隻是個背景,隻用來襯托阮、何二人可歌可泣的愛情。那一晚她在靈堂,聽著男客人與遺孀談了大半生的舊事:八年前,共同自劍橋畢業回國時,她因查出身患尿毒症,被阮媽媽逼著離開他、嫁給了他的好友;八年後,她喪偶病重,尿毒症反複發作,他卻還是固執地想要她。那是1987年,落著雨的夜,整個靈堂裡隻有那對感人的男女和如背景般的南音女子。可沒有想到,也就是在那一夜,背景女子的一整場命運卻全然改變了——阮媽媽出現了,是的,就是她如今的婆婆張秀玉——幾乎就在東廷和秋霜聊完舊事沒多久,她就風塵仆仆地出現在靈堂裡:“阿東,這女人我是不會同意的,快跟我回去!”可他怎麼願意就這樣回去?一回去就代表了什麼,後來恩靜也從秀玉口中知道了:原來,當時她老人家已經在港為阮東廷安排了好幾場相親。隻是,他怎麼可能同意?也就是在那一瞬,那雙深冷的、精明的、銳利的眼盯上了她,盯上了一看就知家庭情況並不好的她。一分鐘後,他朝她走來,拉起她彈著琵琶的手:“媽,是她,我想娶的不是秋霜,是她。”命運更迭,原來,不過是一瞬。不過是男主角的母親不喜歡女主角,不過是,他阮東廷和她何秋霜需要一個掩護,以偷天換日暗渡陳倉,成全兩人矢誌不渝的愛情。天亮時,這還來不及認識便說要娶她的男子帶她到海邊,走了好久,才開口:“不好意思,請問小姐名姓?”“耳東陳,恩靜”。“陳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你可不可以嫁給我?”是了,這就是全部的求婚過程——她嫁給他,不是因為愛,而是因他的“不情之請”。綿綿細雨還在下,冰冷得如同男子有禮而生疏的問話。可他的問話並不隻是有禮,還有著他慣用的不容置疑。他說陳小姐:“我知道你家的情況不太好”、“如果你需要,禮金多少都不是問題”、“你的家人我也會打點好”……那是1987年,他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無數年歲後,當阮生憶起最初相識的場景,腦中浮現的,總是那年女子聽著他不像求婚的求婚詞時,眼中慢慢蓄起的淚意。而後,她垂下頭,安安靜靜地等他說完,才接口:“我十四歲那年,曾幻想過一個浪漫的求婚儀式,因為那時有人和我說,等我成年了,就來娶我。”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讓阮東廷愣了愣。“後來呢?他來了嗎? “沒有,他沒來。”怎麼還會來?那在十四歲那年說過要來娶她的男子,那曾讓她誤以為是認真的男子,事情一過便將她遺忘,怎麼還會來呢?後來再來的,已是八年之後現實中的人,在冷冷的清晨的海邊,對她說:“嫁給我,你會有更好的生活。”原來現實與記憶的差距如此之大,他再也不是十四歲那年在船上遇到的男子。再也不是。恩靜的淚突然滾出眼眶,止也止不住。她尷尬得連忙要用手揩去那些淚,可男子的手帕已經貼上她臉頰,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地拭著那滾燙的液體。大半晌,低沉的嗓音才逸出喉:“彆難過了,也許,他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是啊,他還有更重要的事,他的人生裡,始終都有更重要的事啊。恩靜心一重:“阮先生,我也有個不情之請。”“說說看。”“你能不能……抱一抱我?”替她拭著淚的大手一僵。怎麼會知道這一抱之於陳恩靜的意義?到底,他早就已經忘了:關於他和她的初遇,怎麼會是在1987、在阿陳過世的這一年?1979年,她十四歲,頭一回在豪華遊輪上給人唱南音。而那晚,正是何秋霜與阿陳的婚禮。是,何秋霜與阿陳。愛人他嫁,新郎不是他。而她,遇到了他。即使後來大家都知道,何秋霜之所以會下嫁給阿陳,不過是查出自己患了尿毒症——聽說那時的她驚慌失措,隻想著如何才能不連累深愛的他,想著想著,加上阮媽媽的威逼,最終,她嫁給了彆人。可彼時阮東廷並不知情。在那場遊輪喜宴上,觥籌交錯間,樂聲哀淒委婉,明明是南音一貫的曲調,卻被滿船不懂南音的乘客批成了“喪樂”。而在她因這“喪樂”遭到一席乘客投訴時,他朝她招招手:“到我房間唱吧,小費雙倍。”眾人眼中的曖昧如潮湧,何秋霜的眼更像是能射出刀子,卻阻止不了他將她帶入房。隻是進了房間後,他又不說話了,頎長身軀隻是佇立在窗口,一直一直地沉默。恩靜站在他身後,無數次想開口,卻又不忍打破他的靜。許久後,才聽到他用生硬的國語說:“馬上要下雨了。”話音甫落,甲板上就傳來浠瀝瀝的雨聲,窗外的月色更加蒙朧。“你是廈門人?”他又問。恩靜輕聲回:“泉州人。”“無妨,說的都是閩南話,”這下,頎長身子終於轉了過來,那一張冷峻的臉在月光下直直地對向她:“聽說在你們閩南話裡,‘美’和‘水’同音。”不知為什麼,恩靜突然間有點緊張,不過她還是點頭:“是。”“那‘你好美’怎麼說?”“是:‘裡雅水’。”多奇怪的音!軟軟的,柔柔的,阮東廷學著她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唇角漸漸僵直了起來:“沒機會說給她聽了。”那是她這一生裡,第一次看到愛情的樣子。罩在冷峻男子的身上,原來,連旁觀者也跟著心碎。那一次,她在他房裡整整唱了一夜。他坐著,她站著,後來變成了他和她都坐著。琴聲幽幽,曲調哀哀,有時一曲終了,他會問:“累了嗎?休息一會兒吧。”於是兩人便靜靜坐著,坐到她覺得怪了,又開口:“繼續嗎,先生?”“繼續吧。”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了又停,下了又停。她撥起弦,調起嗓,淒婉歌聲繞著男子冷峻的臉。伴著雨,她悠悠地唱起:“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天明時再出阮東廷房間,旁人看她的眼色已經不同。那群狐朋狗友一見阮東廷便圍上來,口吻曖昧:“昨晚還儘興嗎?”不懷好意的口氣讓恩靜又慌又尷尬,還好阮東廷懶得理,扭頭就要吩咐她離開時,眼角一移,卻又瞥到一抹越走越近的紅衣身影。一時間,他換了表情,大手突然伸過來握住恩靜的,薄唇移到她耳邊:“他們問我儘不儘興呢,你說,我儘不儘興?”原來這樣冷峻的人,在某種時候,麵部表情也能變得這麼邪氣。恩靜被握住的皮膚一整塊灼燙了起來,可剛要掙紮,又被阮東廷更緊地握住。直到那抹紅款款來到兩人身邊,略帶鄙夷地:“阿東,你這是饑不擇食嗎?”恩靜掙紮的手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