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入學的時候,學校無論哪裡總是鬨哄哄的感覺。尤其是軍訓的時候。A大的軍訓是在本校進行的,許軼川休學的時候隻差期末考就修完大一,結果複學時要從大一讀起,連軍訓也得跟著,還好她提前申請了在軍訓期間做衛生值日,病曆拿出來,輔導員也沒話說,就這麼混過去了。跟她一起做軍訓值日的還有幾個學生,有的是家裡寵壞了怕小孩吃苦,有的是真的身體不好。“哎,你是真的還是假的啊?”幾個病友頭回碰麵,問候的是彼此的病曆真假。有個頭發燙卷了的男孩最實在,脫口就說:“假的唄,我才不想軍訓呢。”他生得水靈靈的,唇紅齒白,就頭發染得焦黃,燙得和泰迪一個樣。一起值日了幾天後,值日病友都叫他泰迪張,他大呼禽獸,拎著掃帚威嚇了一圈,嚇得彆人哇哇亂叫,最後是安安靜靜看戲的許軼川說了句“輔導員來了”,才結束這場混亂。泰迪張掃運動場看台的時候,又偷偷摸摸地問她:“許軼川,我頭發是不是很難看啊?”許軼川掃了他一眼:“好看。”“真的?”泰迪張滿臉期待。“嗯。”許軼川說,“好看。”耳際忽然響起震耳欲聾的“一二一”,許軼川偏頭看見操場上的新生朝氣蓬勃,拿著掃帚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了。密密麻麻的隊伍,軍綠的作訓服,一列列方陣自她眼前經過,她站在那兒動也不動,胸口有一股怎麼也釋然不了的氣悶。那年她也穿這身衣服,站在操場上走正步來著。那年比現在還熱。她精力充沛極了,隊裡暈了好幾個女生,她還好好地站軍姿,後來被評了標兵,教官說她是他見過的韌勁最好的女學生,跟女兵有得一拚。軍訓訓了一個月,結束後她曬得和煤炭一樣,梁鬆枝那時候大四,正和陳棟忙著創業,回學校的時候簡直沒認出她來。“許軼川,你沒塗防曬是不是?”她瞧見他嫌棄的表情本來已經心驚膽戰,聽了這話委屈死了。“我塗了,沒用!大家都曬成這樣!”梁鬆枝不信,捏著她的臉打量了好一會兒,才歎一口氣:“真是看不下去。”下一刻她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嚇了他一跳:“你哭什麼?”她搖搖頭把眼淚擦了,轉身就走:“你等我兩個星期。”她從來沒關心過怎麼護膚、怎麼美白,就那兩個星期,把這些東西通通惡補了一遍,還去辦了美容卡。其實也沒什麼效果。後來她終於肯出來見他,自暴自棄地說,我努力過了,短期內是白不回來了,你看著辦吧。梁鬆枝正給她夾菜,聽了這話哭笑不得,擱下筷子,揉了好幾下她腦袋,突然冒出來一句:“好看。”許軼川詫異地抬頭看他。“你曬黑了也好看。”“真的?”“嗯。”梁鬆枝難得展笑,眉眼溫和地彎起,連嘴角的弧線都那樣柔軟,“好看。”他給過她一百次冷眼、一千次漠然,但隻用一個微笑,就能使她刻骨至今。讓她到了現在,還得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回憶,承認自己是多竭儘全力地愛過他。不管她願不願意。許軼川再接到江祁電話,就是他生日當天,他語氣平靜地問她在哪兒,要過去接她。許軼川手裡還拎著掃帚,回頭瞧見泰迪張和她使眼色,嘴巴一張一合:“輔導員一會兒過來,快裝掃地!”許軼川心想還裝什麼,都是要逃值日的人了。“我自己過去,在哪裡?”江祁沉默一會兒,竟然沒反對:“行吧,我把地址發你。”許軼川看見地址就有點後悔了,生日party開在什麼半山彆館,幾乎在郊區邊緣,不會是在山上吧?一路過去,下了地鐵還要打車,花了她一百多塊,看到計價器一直跳她就覺得肉痛。等到了會所大門,許軼川歎了口氣——還真是半山。她想起賀子楠野心勃勃地要張羅江祁的生日,原來是張羅到這種地方來了。山腳邊停了一排豪車,一進山門就是石階,有侍者問她去哪兒,她報了江祁的名字,就被引到一幢彆墅前。院落的圍欄上伸展出細小的花來,像是風鈴草,又像是彆的什麼,她站在侍者身邊,望見玻璃大門裡燈火通明的廳堂,穿著半正式小禮服的女孩路過她的視線,有鋼琴的聲音傳出來,一切是那樣輕快美好。她還穿著學校發的值日生T恤,短發許久沒有修剪,有些參差不齊。她低頭看了眼自己有點臟的帆布鞋,腳黏在原地,有點動不了。侍者輕聲問她:“小姐,需要我叫您的朋友出來接你嗎?”這樣貼心。但其實也沒什麼。許軼川毫無阻滯地走到門口,推開門,有一瞬間她疑心裡麵的忽然安靜是因為她,但很快她就意識到並不是。鋼琴的聲音靜了,人聲簌簌靜了,二樓有階梯旋轉而下,江祁雙手插著兜,漫不經心地沿著樓梯走下來,大廳正中的蛋糕已經等了他很久。燈光驟然暗了下來,唯有燭光搖曳,映出巨大的蛋糕上做出的一個巧克力滑板,上頭寫著江祁的生日,09.19。一片昏暗中,眉眼如畫的男孩立在醺黃的光線裡,抬手要拿起餐刀去切蛋糕,急得賀子楠說了一連串“No”,拉著他手腕提醒:“你倒是先許個願啊!”鋼琴彈起了生日快樂歌,江祁在合唱的歌聲裡默然片刻,似乎是許下了什麼願望,隨後吹熄蠟燭,切開蛋糕。燈光亮起,所有人都在祝賀。“二十三歲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江祁!”許軼川悄無聲息地退回門口,拉開門走出去。山上的夜風有些涼,院子裡並排設置了兩把秋千椅,她走過去,手落在冰涼的椅背上,半天都沒有動。手機不停地嗡嗡作響,她接起來,江祁問她:“在哪兒,怎麼還沒到?”她回過頭來,江祁剛好推門往出走,嘴裡還在不耐煩地說:“發個位置給我,到哪兒了?”一抬頭看見許軼川就站在幾步之外,倒是吃了一驚,拿著手機站住了。許軼川把手機放回兜裡,解釋道:“我剛剛從學校過來的,看見你們在裡麵吹蠟燭許願,怕打擾,就沒進去。”停了一停,她非常真誠地說,“對不起,來晚了。”江祁的臉色有點難看,似乎想說什麼但是忍住了,沒接話,走近了才問:“不冷嗎?”許軼川搖搖頭,又說:“生日快樂。”江祁醞釀了整晚的惡意忽然施展不出來,傻子一樣站在她的跟前,把她從頭頂看到腳尖,最後握了握她的手,觸到一手冰涼,鐵青著臉說:“先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