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盤狁守就經常在後院裡看到那些妖怪。盤家的後院不大,十幾平方米的小地方,亂糟糟的野草無拘無束地瘋長。院牆由青磚砌成,見不到太陽的部分長了許多青苔,青磚的年代也許很久遠了,有很多地方都裂了大大小小的縫,縫隙中探出一蓬蓬野草或野花。院牆邊有一棵槐樹,不知是哪一代的房主種下的,生得異常高大而茂密。但是所有的樹葉和樹枝隻向南方生長,向北的那一方什麼都沒有。乍一看,就好像樹冠被切除了一半似的,不過正好能遮擋住射入院子裡的大部分陽光。槐樹下有石桌一張,石凳數個。其中一個石凳歪倒了十幾年,盤狁守曾一次次試著把它扶起來,但在它一次次地倒下之後,他就放棄了。那些妖怪,就出現在這個幾近荒廢的後院裡,有時是一隻站直了身體邁方步的黃鼠狼,有時是一隻曬著太陽說夢話的睡狐狸,有時是一對兒用紅綠豆下棋的老鼠。第一次見到妖怪的盤狁守還是個小孩子,被無法理解的新奇事物嚇到的他常常大驚小怪地奔到父母身邊叫:“爸爸媽媽!快看,兩隻螳螂穿著超短裙跳恰恰!”不過他的父母一般隻會有一種回答:“哦。”當然不隻是在這個問題上,他們對於任何事都是這麼波瀾不驚。盤狁守就見過村外洪水泛濫,有人慌慌張張跑到他家大叫:“盤子!水婉!快跑啊!河水馬上就過來了——”在這種危機時刻,盤狁守嚇得抱緊飯碗就要往桌子上跳,而他的父母一邊細嚼慢咽,一邊平靜地批評他:“吃飯不能上桌子。”同時對那個報信的微笑,“要一起吃點啥嗎?”盤狁守一直覺得,那次的洪水沒把他們全家送給龍王爺,真是上天對他們莫大的恩賜啊……正因為父母是這種火燒眉毛也沒反應的性子,以至於盤狁守一直搞不清楚,他們對於後院的妖怪究竟是熟視無睹,還是根本就看不見呢?怎樣都好吧,總之盤狁守認為,對於他多年以後那種不管遇到什麼重大事情都隻有“哦”這一種反應的超呆性格,他的父母絕對要負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責任。很久以後盤狁守才知道,原來他家後院有一個和“妖怪世界”連通的虛空點。所謂的“虛空點”,按照他學的知識來看,其實算是蟲洞的一種,就是將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給連接了起來,類似於在牆上鑽了個洞,讓牆的兩邊可以互通。人類所在的宇宙世界和妖怪所在的宇宙世界有著本質上的不同,一邊是完全科學的地球,一邊是看似不科學但其實就是不同類型生物所在的妖怪世界。所以人類世界恪守著嚴厲的物理規則,而妖怪世界則整個世界的規則都是極度放飛的,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這些極度放飛的規則讓那個世界的生物們可以擁有任何能力,所以從很久以前開始,人類就按照自己的故事和傳說,稱呼這些從異空間來的生物為“妖怪”,但事實上,在盤狁守清楚地理解了它們的生存環境和世界規則以後,他覺得,應該稱呼它們為:外星生物。嗯……當然,關於這個稱呼,他從來沒有開口說出來過。話說,“妖怪”這個詞剛開始隻是迷信的人類對於這些不可理解的生物的叫法,後來叫得多了,連那個世界的生物們自己也這麼稱呼起來,以至於至今它們都還稱自己的世界為“妖怪世界”,至於原本的稱呼,卻被它們自己丟到了腦後。時光荏苒,盤狁守漸漸長大,外麵的世界也在發展。城市在發展的過程中擴張了它的麵積,原本隻是一個靠種地為生的村落逐漸和城市擴大的邊緣融合,又在一次次的拆遷改建中像一滴水一樣融入城市。在沒人注意到的時候,他們已經從“村裡人”變成了“城裡人”。但盤狁守家周圍的那些老房一直都沒有變過,隻是周圍起了一棟棟高樓大廈,大的小的公路四通八達。一個陰雨連綿的下午,盤狁守正縮在被窩裡睡覺。房子的確是老了,外麵下大雨,屋裡就下小雨。他房間裡大盆小罐擺了滿地,叮叮咚咚,敲打得好不熱鬨。要是彆人,在這種情況下那是八成睡不著了,但盤狁守不是“彆人”,他住在這裡十幾年,沒有這些聲音的地方他才睡不著。不過睡著是睡著,今天,他睡得很不安穩。和著那些滴滴答答的水聲,他聽到有人在哭。哭聲壓得很低,不太清晰,就像被什麼東西掩住了一樣,聽不出究竟是男是女,隻知道聽來一抽一噎的,簡直傷心欲絕。盤狁守被那哭聲折騰得噩夢連連,夢中又是跳河又是殺人,但是聲音就是縈繞在耳邊徘徊不去,似乎打定了主意將他糾纏到死。逃避到不能再逃,盤狁守睜開了眼睛。哭聲還在。“我一定要殺了那個打擾我睡眠的罪魁禍首。”盤狁守對自己說。不管是哪個妖怪,有什麼困難,有多麼可憐,他一定要殺了它……他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胸口忽然一輕,某樣東西“咕咚”一聲滾落到了床底下。哭聲斷了。他看向床下,摔在那裡依然沒有爬起來的是一個穿著白金緞襖的小妖怪,大眼睛,黑鼻子,五短身材,露出來的圓腦袋和胖爪子上長著厚軟的白毛,額前留了齊齊的白劉海,頭頂上有兩隻圓圓的耳朵,身後是一條肥肥的白尾巴,整隻看起來圓滾滾的——它也的確是圓滾滾的,因為過了五分鐘左右,它依然在原地滾來滾去,努力讓自己肥短的腳丫子夠到地麵。盤狁守收拾好床鋪,又去洗了個臉,回來發現那小妖怪還在滾。他歎了口氣,拎著小妖怪的領子把它拎了起來,讓它雙腳著地站定。不過它實在太胖了,站起來和躺下的高度也差不太多。圓滾滾的小妖怪擦擦鼻涕,接著就想抱住他的腿,不過它的肚子實在太大而胳膊實在太短,終究隻能靠著他的腿嗚嗚地哭,算是有了點那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