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了大門,葉慎安就被眼前的畫麵狠狠嚇了一跳。廳內擺滿了白的黃的菊花,正對著大門的牆上,還懸掛著一幅巨大的黑白肖像。相中人和自己的媽媽差不多一般年紀,是個特彆漂亮的阿姨。空氣彌漫著一股隻在寺廟才會聞到的奇怪味道,葉慎安小心翼翼地環視一周,才發現這裡人很多,大家低聲交談著,無人留意到小小的他。這時,他聽見了爸爸的聲音:“慎平、慎安,過來……跟林叔叔問好。”哥哥先一步走了過去,他也不情不願地跟了過去。一抬頭才發現,這個林叔叔,他之前是見過的,不過隻有匆匆一瞥。和林叔叔問過好,又被爸爸按著上了三炷香,葉慎安被打發到了一邊。外頭還在下雨,時不時有吊唁的人進來,經過他,徑直往肖像的方向走去,點了香,三叩首,再走到一邊。循環往複看了好多遍之後,葉慎安不禁打了個哈欠——葬禮實在是太沒意思了。趁哥哥和爸爸不留意,他在大門口摸了把不知是誰的雨傘,悄悄溜了出去。殯儀館後頭是一片茂盛的草地,再遠一些,則是墓園。葉慎安自然沒打算走那麼遠,決定隻在草地這塊兒隨便逛逛,免得時間耽誤太久,回去挨罵。他往前走了沒幾步,就看見草地儘處依稀是蹲著個人,好奇心促使他飛快地跑了過去。走近一看,原來是個和他一般大的小姑娘。小姑娘穿了條漆黑的裙子,長及肩膀的頭發上彆著一朵小白花,正“嗚嗚”地抽噎著,感覺到他的存在,也沒有抬頭。她已經渾身濕透了。葉慎安覺得她實在可憐,把傘往她那邊挪了挪。感覺到頭頂的雨停了,林粵終於舍得抬起頭。葉慎安定睛看了看她的臉,頓時覺得她更可憐了,這眼睛,完全哭成了兩顆小核桃嘛!他覺得作為男子漢,自己有必要說點什麼:“你彆哭了,阿姨說了,人死之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每天晚上,隻要我們一抬頭,就能看到他們了!”他覺得自己的這番說辭十分懇切,雖然不一定能讓她止住眼淚,但起碼,能讓她感覺安慰一些。然而雙眼哭成核桃的林粵,卻僅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能說出這種沒頭腦的話,一看就是個被爸爸媽媽寵壞了的小少爺。媽媽……一想到媽媽,林粵的淚水再次湧出了眼眶,她忽然決定戳破他可笑的幻想:“人死之後,隻會被燒成灰——風一吹,就沒了。”“……”從小被捧在手心裡,接受愛的教育的葉慎安哪裡受過這種打擊,硬是張大嘴愣了半天,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林粵的話伴隨著呼呼的冷風不斷回響在他耳畔,葉慎安不由開始幻想,自己的爸爸媽媽被燒成了林粵口中的那捧灰……真實的恐懼令他“哇”一聲,哭了出來。這便是他們的初遇了——以林粵離去的背影和葉慎安的哭聲作結。它是葉慎安每回想一次,就忍不住瑟瑟發抖的存在。想到這兒,葉慎安不禁偏頭看了林粵一眼:“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你這個人一點兒都沒變。”“嗯?”“沒什麼。”與其和她探討這段羞恥的黑曆史,不如說點輕鬆愉快的,“說起來,我們竟然已經認識這麼多年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還是高中生呢……”葉慎安果然忘了。意識到這點,林粵未免失落。外頭的風變大了些,她熄滅煙,關上窗。葉慎安已經將手機藍牙連上音箱。“Tender is the night lying by your sideTender is the touch of someohat you love too much…”“Blur?”“你知道?”林粵笑:“沒想到我們竟然會喜歡同一個樂隊。”葉慎安目視前方,不以為意:“也許未來想不到的事,還有很多呢。”她愣了愣,旋即釋然。他忘掉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據說人從七歲開始,關於童年的記憶就會慢慢消失,留在腦海中的,隻有極少、極深刻的部分。那天對葉慎安來說必然隻是普通的一天,而她之所以能記得那麼清楚,是因為她在那天徹底失去了媽媽。一夕之間,她從一個天真未泯的小女孩,畢業了。她親眼見著那個能說會笑的母親變成了一捧裝在匣子裡的灰,“死亡”這個抽象的詞在她生命中一瞬間變得具體起來。不是星星,不是一切會發光的東西——是真實而黯淡的塵埃。葉慎安的安慰並不能讓她好受,出於嫉妒,她決定打碎他的幻想,那些美妙的、溫柔的,屬於一個孩子的幻想——“人死之後,隻會被燒成灰——風一吹,就沒了。”葉慎安果然被嚇哭了。他哭起來的樣子真的好好笑,腮幫鼓起來,像是在吹一隻小號。剛才還為她撐著的雨傘被丟到了一邊兒,雨水順著他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淌下來,沿著臉,灌進了他翕動的嘴裡。葉慎安難受得張大了嘴,一時間哭得更大聲了。“你好煩!”丟下這句,林粵擦乾眼淚,站起身,扭頭走了。哭泣的小男孩還站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情竟然好一點兒了。天邊的烏雲掀起了一個裙角,有光線隱隱透出來,明天或許是個晴天。“Love's the greatest thing that we haveI'm waiting for that feeling,waiting for that feelingWaiting for that feeling to e…”音樂聲還在繼續,林粵偏頭看了一眼身邊人。既然他不再記得那天,那麼他所說的第一次見麵,應該便是高中開課的那天。想起那段往事,她清清嗓子,臉上漸漸浮起了狡黠的笑容:“老實說,那條超人內褲是你的吧?你現在還穿那種內褲嗎?”“……”他為什麼要想不開跟她敘舊?葉慎安鎮定了一下心緒,微微挑眉,反問:“超人內褲是什麼東西?我怎麼完全不記得了……而且你昨天不才驗過貨嗎,我的品味不是有目共睹的麼?”“嗬。”林粵笑了一聲,沒搭話。葉慎安因而更加確定,他們真沒什麼舊好敘的,同窗的那些日子,他每和林粵打一次交道,就感覺自己夭壽了三年。他這輩子,怕是很難活過八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