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不過在苑中回蕩一次,那郎中便已跑的無影無蹤,華謠也沒心去追,手上、臂上,甚至額頭上,都是方才被濺的黑狗血,她此刻已經滿頭大汗,氣喘籲籲,不僅僅是因為這郎中的胡言亂語而身心俱疲,更要命的是,她敬重的父親和嫡母,竟然還都信這種昏話!還不願意給她阿娘體麵!“二小姐殺人啦!二小姐殺人啦!救命啊!”那跑出去的江湖郎中還在府內奔跑著吵嚷,華仲衍遣人去將那郎中攔下,免得家醜外揚。範思嫆則是匆匆跑到靈堂中央,對著棺木的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合十行禮,口中連連念叨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菀,阿菀,阿菀安息,阿菀安息吧……可彆再上你女兒的身了,安息吧,安息吧,安息吧,阿彌陀佛……”華謠白一眼正在四處禱告的範思嫆,也無心與她爭辯,隻是一步步地走進靈堂,對著娘親的棺木,伸出素手輕輕擦拭著棺木邊緣,她的神色慢慢平靜下來,戾氣也有所消退,可不過片刻,華謠眼底又閃過一絲堅決與強硬——華謠驀地轉腕,將地麵上那把鐵斧再次拿到手中,麵色木然而可怖,驚得範思嫆惶恐瞠目,連連揮著帕子後退。華仲衍終於也無法安坐了,猛地站起身來,怒目圓睜瞪著從靈堂走來的華謠。“阿……阿謠,你……你乾什麼!”範思嫆連連退後,華謠便連連逼近,範思嫆拉住華仲衍的衣袖嘶吼著:“來人啊,保護老爺!保護……保護我啊!”幾個婢女像與華謠玩起了老鷹捉小雞一般,都紛紛擋在範思嫆和華仲衍的身前,但也沒有一人敢上前應對華謠,隻是一行人都還在往後退避著,誰也不敢肯定華謠下一刻不會一斧子朝幾人劈來。“女兒不敢對父親和主母造次,但——”華謠麵無表情地看著眾人退後,說到半句話,又猛地回首朝靈堂一望,堅決地續道,“更不敢對阿娘不孝!”華仲衍嗓音嘶啞,振袖強吼道:“逆女!你要做甚麼!”華謠鎮定自若,微微垂頭瞧一眼鋒利的鐵斧:“這斧頭,女兒不是用來殺人,而是用來——劈棺!”話音剛落,華謠疾步上前,也不理會棠梨和汀蘭等人一聲聲“二小姐”的喚,隻是握住鐵斧,徑直走到柳白菀的靈柩前……華謠微微閉了閉眼,心中默念道:“阿娘,阿謠侵犯您了,望您寬宥。”隨後,華謠輕抿櫻唇,便紅著眼眸高舉鐵斧,朝那棺材木蓋狠狠劈去! “哢——”一板斧劈下。“哢——”又一板斧劈下。“哢——”第三下板斧落棺。連續三聲板斧劈棺,那棺木蓋子便已經裂開,一陣屍體的腐臭味迅速飄散開來,在場眾人都不禁以方帕掩住口鼻。棺身的一頭露出柳白菀已經越發慘白冰冷的臉頰,令華謠霎時淚如雨下——入眼的柳白菀,如今除了雙唇被汀蘭塗抹上的血色外,身上各處斑斑血跡都已愈發變深變暗,手腳和身軀都已經冰冷不堪。華仲衍見此情狀,也不禁跌坐下,以手扶額,慨然對範思嫆哀訴著:“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呐……”範思嫆拿起帕子為華仲衍輕拭冷汗:“老爺,淡定,淡定……”華謠跌坐在棺木一旁,額邊一縷碎發垂下,黏連著她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打在棺木上,她看著她的娘親,看著她的娘親新著壽衣,躺在冰冷的棺材裡,那身上時有的淤青和紅痕,無疑是在死前受的一番非人的折辱……在柳白菀的屍體邊上,還放著柳白菀死時穿的那一件素裙——那素裙上,幾處破陋與脫線,分明是受過強力的人為撕扯。華謠當然知道,這是阿娘受劫匪侮辱,但阿娘誓死不從的痕跡。華謠極力壓抑住此刻心中不斷外湧的悲慟,朝那醉醺醺的仵作,哽咽著說道:“請您,替我阿娘驗屍。”那醉鬼仵作不置一詞,隻是搖搖晃晃地提著一隻裝著酒的竹葫蘆走上前,一眾仆人給他讓路,華謠看這醉鬼仵作,心中也不免生疑,怎麼鳳城第一仵作,竟是如此模樣,難怪阿爹看了他就生氣。醉鬼仵作上前檢視了一遍柳白菀的身體各處,尤其是致命的腦後傷,以及身上或深或淺的淤血和紅痕。“二小姐,柳姨娘確是因撞擊重石致命的,這腦後的淤血和傷口都可以證明。另外柳姨娘死時曾與人掙紮,身上留下的這些淤青和紅痕,不是意外所致,但這些小傷不能致命。”仵作仔細勘察柳白菀的屍首,對眾人說道,“陳某猜測,是柳姨娘不願受人侮辱,掙紮之下,不小心觸石而亡……”範思嫆見這仵作要將家醜翻出,連忙揮帕一叱:“你這酒鬼,不要胡言亂語!什麼掙紮之下觸石而亡,柳姨娘明明就是失足而亡!”華謠見範思嫆要阻攔仵作說真話,很快就一記淩厲的目光殺過,範思嫆當即氣勢萎弱地後退了幾步:“老……老爺,阿謠凶我……”“你們都說我是酒鬼……”醉鬼仵作回頭將那竹葫蘆朝眾人搖了搖,才又轉過身,走到華謠身邊,“可我今天這酒,能驗屍。”華謠看著仵作揚起酒葫蘆,朝柳白菀的屍首上滴了幾滴葫蘆中的酒。眾人連忙湊上前去看柳白菀的屍身變化,隻見那酒所滴沾之處——竟然都變成了絳紫色的斑點!仵作眉心一皺,湊到華謠身前,貌似清醒,渾然沒一絲糊塗:“隻是,老夫所能告訴你的,還有,柳姨娘生前便身體日漸虛弱與消瘦,體內,殘餘著不少毒素,令堂身中劇毒多年,多靠雪蓮維係生命,屬實不易啊……”“中毒?!”華謠杏目圓睜,一臉的不肯置信,雙手搖著仵作的肩,激動地問道,“您說,我阿娘中毒,還是多年?!”“不錯。”仵作眼中堅定,“老夫葫蘆酒的判斷,絕不會有假。”“葫蘆酒?”在一旁氣惱不已的華仲衍也終於看著那仵作說話:“莫非你便是逍遙國第一仵作,陳酒?”“老夫是陳酒不假。”隻見那仵作哈哈一笑,“但逍遙國第一仵作,是我心上人劉湘……老夫,隻是鳳城第一仵作,哈哈!”華仲衍眯目拈須,若有所思……傳言,逍遙國第一仵作,便是眼前這位陳酒。他深諳釀酒之術,熟悉藥理,經其釀造的陳酒,不僅酒香怡人,味道醇美,且其中加的各種不同的藥材,也能夠作為驗屍的工具,斷定死者死亡的時辰、死因,甚至生前有何病症,都能夠被他輕易掌握,並且驗出。但傳說,其出為仵作驗屍,一次可達千金重酬,華謠不過形單影隻,尚書府也未有太大的動賬,又是如何請來此人?華仲衍口中喃喃:“小女竟能有幸請你過府……”陳酒也一拈須笑道:“我是妻管嚴,又是異地戀,豈敢不來啊!”如此說來,真相也便明了。陳酒性情奇怪,偏愛獨門的師姐劉湘,兩人是仵作界最能撈錢的擔當,但劉湘多年來不甘居於陳酒之下,一直拒絕與陳酒成親,一直是陳酒心病,如今,陳酒既然能出山驗屍,必是兩人已結為連理……“多虧您家這二小姐襄助,老夫才能有幸,抱得美人歸呐!”陳酒靠近華謠,朝華仲衍誇耀起華謠來,“全了老夫多年夙願!”可華謠此刻,知道娘親之死另有隱情,當然笑不出來,隻是嚴肅地轉頭,朝華仲衍問道:“阿爹,您也認同陳仵作的驗屍能力吧?”華仲衍也嚴肅回應:“當然,不容置疑。”華謠木然逼問道:“那我阿娘,身中劇毒多年,又是怎麼回事?”華仲衍眉頭一鎖,思量片刻,仰頭道:“這是家中要查的秘聞,豈能在外人麵前商榷,你且送你阿娘封棺移柩,我再與你細細想來。”“好!”華謠乾脆應聲,“您一言九鼎,望您——信守承諾。”華仲衍對華謠所言避而不談,隻是冷靜道:“快送陳仵作去吧。”“陳師傅此番襄助恩情,華謠謹記!”華謠轉身,朝陳酒欠身一禮,字字懇切而堅定,雖是對陳酒言語,但話中內容,卻是說給眾人聽的,“華謠必勘察清楚阿娘死因,不辜負陳師傅的葫蘆酒。”“好,好!”陳酒仰頭又飲,佝僂著脊背,被華謠親自送出蘭馨苑。\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