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逃課(1 / 1)

##貳——缺愛的小孩就這樣,都不用給糖,給他一片糖果紙,他就幸福得像是擁有了全世界。紅旗廣場是一個很小很舊的廣場,坐落在老市區的一片老房子裡,四周圍滿了枝繁葉茂的梧桐樹,廣場中間有一個乾涸多年的圓形噴泉,裡麵總是堆滿厚厚一層枯黃的梧桐樹葉。我上初中那會兒,這裡有一家不要身份證就可以上網的黑網吧,我跟茄子放學後經常會來光顧,也不能光顧太久,因為零花錢不夠。離開網吧一般是八九點,回家也吃不到飯,我倆就用最後三塊錢買一份臭豆腐或者糖油粑粑,坐在噴泉池的水泥台上分食。大家都很餓,難免為了最後一口大打出手。偶爾枷辰也會在,他看不下去了,就會回家給我們提一些水果來——他家離這兒很近。星期天的上午九點,我準時來到紅旗廣場。我快有兩年沒來過這兒了,它還是那麼破,噴泉形同虛設,水泥地龜裂成一朵朵奇形怪狀的花紋,幾個老人穿著唐裝在樹蔭下打太極,那悠然的神態好像活在了時光之外。記憶中的黑網吧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奶茶店,幾個穿著校服的青澀初中生在裡頭坐著,門外停著幾輛近兩年很流行的迷你自行車,龍頭很高,座位很矮,車輪超級小,可以挺直了腰板踩車,輕鬆愜意,就是速度慢得叫人受不了。奶茶店外麵的不遠處,我看到了蘇冉沫。上明成高中的這三年,我看到過各種各樣的蘇冉沫:嘴裡叼著奶油麵包,踩著上課鈴聲,在操場狂奔的蘇冉沫;雙手抱著高高一疊作業,隻好用肩膀推開辦公室門的蘇冉沫;在食堂揮舞著沒用過的湯勺,與同學嬉鬨的蘇冉沫……每一次都讓我心醉神迷,但,不包括這次——捧著檸檬茶,挽著枷辰手臂,小鳥依人的蘇冉沫。走過去時,我在心裡狠狠地罵自己:你就是傻,好好的星期天,不去跟全年級文化成績第一名的美女約會,非要跑來這裡看人家秀恩愛虐狗。你就是那條狗啊,不能叫苦叫痛,還得流著哈喇子,張著嘴,搖著尾巴裝可愛,就像現在這樣——“臭小子!”我笑嘻嘻地給了枷辰的肩膀一拳,接著才看向蘇冉沫,“你好,我叫顧小離。”“我知道你。”蘇冉沫眼睛裡閃爍著明亮又興奮的光,像一隻緊張又期待的小鹿,“枷辰跟我提起過你,我叫蘇冉沫,你叫我小沫就行啦。”女孩笑了笑,露出淺淺的酒窩,就像一陣春風吹進了我的心田。三年了,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近地光明正大地看她的臉,聽她的聲音。真沒出息啊,如果我有尾巴,這會兒一定已經搖到天上去了。“都來得挺早嘛!”茄子也到了,今天這小子的打扮十分詭異,穿一件夏威夷風格的豔俗花襯衫,戴著一頂軟塌塌的遮陽草帽,背上背著一口鍋,手裡提著碗筷瓢盆什麼的,一邊走,一邊製造出“哐啷”聲響,活像個收廢品的大爺。我簡直不想承認這人是我朋友,從枷辰的冷漠臉判斷,他應該跟我想法一致。蘇冉沫歡快地跑上去,大眼睛眨巴眨巴,將茄子打量個遍,估計把他當成了什麼吉祥物:“你就是茄子對吧?哈哈,真的超可愛,我叫蘇冉沫,以後咱們就是朋友啦!”茄子打死也沒想到蘇冉沫會這麼主動熱情,支吾了半天沒憋出一句話,隻能一個勁兒地點頭傻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在害羞呢,隻有我知道他是太興奮了,或者說太幸福了,以至於大腦間歇性癱瘓。後來茄子果然跟我說:“小離,你知道嗎?來的路上,我提著一大堆東西累死累活時,我一直在想,憑什麼啊?好幾次我都想打道回府。可是看到蘇冉沫衝我笑時,我覺得什麼都值了,彆說這口鍋,就是再讓我背台電冰箱也成啊。”這話聽得我有點兒心酸。缺愛的小孩就這樣,都不用給糖,給他一片糖果紙,他就幸福得像是擁有了全世界。人到齊了,大家簡單商量了會兒,一致認為最好的燒烤地點是河西郊區的月島,月島不是島,而是郊區一片有待開發的荒地,被一個湖泊包圍,三麵臨水,看起來很像一座島。春天的時候,很多人都會去那裡燒烤、野營,或者拍一些藝術照。出發前,大家三三兩兩地檢查著工具和食物,細心的蘇冉沫發現茄子忘帶液體酒精了。“我去超市買,你們等會兒。”蘇冉沫說。“我陪你。”枷辰說。“不用,你們看著東西,我馬上回來。”女孩背著雙肩包跑走了,我跟茄子全程微笑著目送她那可愛又朝氣的背影消失在馬路轉角,下一秒,我倆撕下偽裝,使出一招“雙人勒脖殺”,一邊痛毆枷辰,一邊大喊:“禽獸!畜生!什麼好事都讓你沾上了,你怎麼不去死!”“喲,真精彩,不如你們一塊去死吧。”身後傳來響亮的拍手聲,我跟茄子連忙鬆開枷辰,回頭一看,是一個把頭發染成了棗色的男生,穿著一身劣質的非主流衣服,褲襠都要拖到地上了,臉長得倒是細皮嫩肉,一副小白臉模樣,額頭上隱約可見一條狹長的肉色傷疤。“餘亞彬?!”我跟茄子幾乎同時喊出了聲。事情還得回到很多天以前,具體哪天我也忘了,總之是上學期的事。那天班主任沒課,我跟茄子拽著枷辰一起逃課了。三人先是去網吧打了一上午魔獸,再去路邊的麻辣燙店吃了幾串魚丸,然後開始軋馬路。時值深秋,都不用刮大風,隨便一輛公交車慢悠悠地開過來,頭頂上的梧桐樹葉就成片成片往下落,地上早已經是厚厚一層,腳踩上去能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時光有形狀,那麼它一定就是腳下的落葉,遍地都是,毫不起眼,被人踩來踩去,然後突然一夜之間,它就消失了,隻剩下一條乾淨筆直、通往生命儘頭的馬路,讓你措手不及。那天我似乎也是這麼多愁善感地想著,想著自己是不是又揮霍了一年大好青春,然後我遇見了餘亞彬。不,那人渣不配用“遇見”這麼好聽的詞,他就是一坨狗屎,而我踩到了狗屎。當時我們三人正好經過一家台球室,一個學生打扮的女孩被人從玻璃門裡推了出來,重重摔倒在地,正好擋住了我們的路。幾秒後,一個打扮很非主流的男生衝出來,照著女生的背上就是一腳,踢完還不解氣地罵道:“滾!少來煩我!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說完又一腳踢在她的腿上,這才怒氣衝衝地進屋了。後來我們才知道被打的女孩叫小雯,打她的男生叫餘亞彬,兩人是情侶,就讀於一所叫星城南華電腦學院的職高,離明成高中四站路。事發突然,我們原地愣了半天,茄子第一個衝上去扶她。小雯頭發散亂,穿著一件淺綠色的毛衣,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整理一下因為拉扯而變形的毛衣,又把擦破皮的手掌藏進了衣袖裡。茄子有點兒結巴:“同學,你沒事吧……要不要……要不要去醫院……”女孩一個勁兒地搖頭,最後終於忍不住了,失聲痛哭起來。我腦袋“嗡”地響了一下,什麼都聽不見了。我想起了我媽,我小時候,她也總是傷痕累累,每次挨了打,還要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給我做飯,哄我睡覺。可那時我已經懂一點兒事了,我知道她被爸爸欺負了。有一次我怎麼也不肯入睡,從被子裡伸出手,摸了摸媽媽眼角的瘀青,用很小的聲音對床邊疲憊又憔悴的女人說了聲“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乾嗎要說對不起,我就覺得,這一切都怪我。當時她狠狠地顫抖了一下,似乎不相信這三個字是從一個四歲不到的小孩嘴裡說出來的。然後她像個孩子一樣,“哇”的一聲哭了。她不說話,隻是特彆用力地抱住我,仿佛要把我抱進自己的血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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