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長會還沒正式開始,耿越站在門口一個個地簽到。學生簽個名字家長簽個名字,兩個人對上了,耿越就會在名字後頭打個勾,再放行。裴寂帶著裴天成去簽到,耿越一抬頭,就看見一模一樣發型的兩顆腦袋杵在眼前。他正準備跟裴天成說裴寂的頭發不合規這事,愣是一下被這父子倆堵住了。“裴寂爸爸,你們這頭發……”裴天成默默腦袋,無比自然地說道:“哦,遺傳自然卷,這不是好些時候沒剪頭了。”耿越嘴角抽抽,還遺傳自然卷,上回家長會分明都是短直發。這倆父子,一個比一個不著調。落了座,叢文晏才發現裴天成跟他坐的也近,中間隻隔一道走道,裴天成就坐他斜後方,這就意味著裴寂就坐在叢蔚斜後方。他暗嘖了一聲,摸摸下巴,看著悶頭悶腦整理桌子的女兒,眼神幽深又興味。年紀輕輕的小男生啊!裴天成那廂哪想得到這麼多,他對裴寂是再了解不過了,自家兒子從初中開始就收情書,那幾年在外頭胡作非為也沒見他招惹哪個女生,老父親雖然怒其不爭,但卻對自家兒子這一點十分滿意,瞧瞧,多麼地潔身自好。他往裴寂座位上一坐,那挑剔勁兒就來了。“你瞧瞧你的桌子,這能叫座位,比狗窩都不如,跟豬窩差不多。”“你桌肚子裡都是些啥玩意?你吃完的零食不能扔嗎?非得留著喂老鼠?”“你瞅瞅你的書,你吃了啥這油都浸書裡了?”“你沒覺著你位置上都臭了嗎?”“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邋遢呢?我記得你小時候還挺講究的,怎麼越長還越回去了?”裴寂臉色鐵青,要擱平時,他都要衝上去跟裴天成決鬥了。偏偏身後坐著叢文晏,他愣是動都不敢動,氣都硬往肚子裡吞,配上他那一頭卷毛,整個人看上去都快要爆炸了。眼神惡狠狠瞪著旁邊柏粵的位置,眼刀子刷刷飛過去。柏粵那個皮癢欠揍的,居然趁他那會兒出去接裴天成,把自個的垃圾全塞裴寂桌裡了。叢文晏瞧著自家姑娘豎著耳朵聽裴天成訓裴寂,竟還偷偷摸摸浮了抹笑,眼睛水潤晶亮。他覷了眼裴寂高高瘦瘦的背影。咂摸了一下。也還行吧。柏粵他爹是最後一個到的,人高馬大的戰鬥民族友人,風風火火一進屋就帶起一陣小旋風,說著彆彆扭扭的普通話,一屁股坐到裴天成旁邊,壯實的身形一下就把一米八三、體型尚算不錯的裴天成襯得跟隻小雞仔似的。“那我走了啊。”裴寂收拾了書包往肩膀上一背,然後湊到裴天成耳朵邊上小聲說話,“我就不回家了,你一會開完會自己個回去。”裴天成扯著裴寂臉皮:“你給我收斂點。”裴寂把自己臉皮救出來:“在教室裡,你就不能給我留點臉麵。”說著就轉身往外走,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們還在Bubbleb等他,說好了下午去打台球,晚上再搓上兩輪麻將,宵個夜回家。柏粵那廝自覺做了對不起裴寂的事,都沒敢獨自在學校久待,讓他爸到了就去簽到,自己早早就偷溜了。叢蔚身上帶著叢文晏那輛車的備用鑰匙,說好了去車裡坐著等他。——裴寂是坐車坐到一半才發現自己胸包落在了教室裡,他要是沒察覺還好,一發現就覺得渾身不對勁,愣是像少了什麼東西似的,在出租車後座上如坐針氈。眼瞧著都要到酒吧了,裴寂一錘大腿,衝著司機嚷了聲:“師傅,掉頭回去。”從他出學校攔下出租車,再到半道上打轉回去,再兩級台階、三級台階狂奔上樓,距離家長會開始已經過去了40多分鐘,一節課的時間了。裴寂剛站到教室門口,就聽見下午第三節課的上課鈴在耳朵邊上炸開,他原本就急促的呼吸又快了兩分。他轉了個身,站到樓梯口,背靠著牆壁舒緩呼吸,一邊掏出手機準備給裴天成發消息,讓他把胸包給送出來。一句話還沒打完,就聽見教室後門嘎吱開了,出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看年齡約莫還不到四十,算是家長裡年輕的了。她舉著手機,站在走廊外麵接通了。“開會呢,你沒回家嗎?怎麼還給我打電話?”“你作業做完了嗎你就要出去?剛剛你們班主任可是把成績單發下來了,你看你這次考的,我都不想說你什麼了。你每天關房間裡到底是在乾什麼,我就想不明白了,瞧著你每天是在搞學習,可成績怎麼就是上不去呢?這都高二了,你連550分都考不到,你還上什麼大學?”“跟誰一塊出去?叢蔚……叢蔚是誰?噢噢噢噢,你們班第一,知道知道,我看到名次表了,真厲害。”“你要跟她一塊搞學習,那我不反對,讓她多幫助幫助你。”“不過我跟你說啊,我聽說了,這姑娘是個啞巴,這出了學校進社會,一個啞巴能乾什麼,也就在學校裡攪弄攪弄風雲了。你跟她走得近些,但關係也彆太好,以後萬一風水輪流轉,這種人最喜歡賴上老同學了。”“我說的你聽到沒有,我是過來人,我還能害你不成,我可是你親媽……”女人嘴皮子飛快,站在走廊邊喋喋不休,大約是因為離教室不遠,心裡還有所顧忌,說話壓低了聲音。可依然讓站得不遠的裴寂聽得一清二楚。原本就在喘息,此刻胸肺裡又躥出一團火,燒得他極其不爽。這個世界上的陰暗,最讓裴寂惡心的就是成年人虛偽的麵孔和冷硬的內心,他們用儘了所有的算計去衡量每個人的價值,僅僅隻是為了給自己避免尚未到來的麻煩,或帶來可能存在的一些利益。“一個啞巴”四個字像刀刃紮進心裡,眉宇間的戾氣順著眉峰一點點皺起來的紋路流瀉。他幾乎就要控製不住地衝出去。斜刺裡卻伸出來一隻冰冰涼涼的手,又準又穩地捉住他的手腕,那隻手小得很,一圈都圈不住裴寂的手腕,隻能半捏著。轉頭就對上一雙眼睛,乾淨又清澈,裡麵似乎有溪水流動,透著山泉般的清和涼。滿腔的怒火就那樣被輕易澆熄。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來的。裴寂“偷聽”得太專注,竟也完全沒發覺。叢蔚豎著食指衝他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然後放鬆力道,拉著裴寂輕手輕腳地下樓。那力道軟軟綿綿,幾乎就隻是隨意地帶著。裴寂卻無比順從地跟上,手腕乖乖放在那小小的掌心裡。出了教學樓,在樓後的小花園裡找了張公共椅子,坐下。叢蔚給薑杳杳發了條消息,回絕了剛剛才約好的補習。家長會開始以後,學生各回各家,薑杳杳和王詠儀跟幾個女生同路回家,半道上提到叢蔚,大家一合計,就說想利用今天下午的時間,找叢蔚給她們集體補個課,有的是數學愣差一口氣,有的是物理死活想不通,還有的英語跛腿一塌糊塗。薑杳杳發消息征求叢蔚的意見,叢蔚原本是答應了,想著先回教室拿點書,畢竟她是一個放學隻帶作業回家的人,書包裡除了練習冊就隻有卷子,課本整整齊齊碼在書桌上,一本不差。上樓上到一半,看見裴寂跟做賊似的躲在樓梯口,一雙耳朵就差沒明明白白豎起來了。叢蔚原本就存著嚇嚇他的玩笑心,躡手躡腳走過去,卻冷不丁聽見了那麼一番話。原本還因為跟同學越走越近而有些雀躍的心情一下就凍住了,自從不能說話到現在,她還從來沒有如此清楚和直白地感受到這個世界對非健全人的歧視,哪怕現下、此刻,身處校園,也不能免去現實的冷硬。裴寂渾身的肌肉在叢蔚的眼底肉眼可見地僵硬起來,整個人都繃成了一張弓,手無意識蜷成一個拳頭,似乎下一刻就要衝出去打人了。叢蔚卻在那一刻又覺得這也沒什麼。隻隔著一個轉角。有人歧視她,也有人心疼她。這原本就是這個世界的明暗兩麵,這個轉角就好似那條明暗分界線。而在那個背影之後,叢蔚又有些懊惱,懊惱在無數次的治療和嘗試下,她依然不能開口。如段嘉銘所言,她曾經的聲音,其實很好聽。看著裴寂怒意橫生的背影,叢蔚其實很想告訴他,其實她不是。不需要說很多話,隻要能親口告訴他這一句,就好了。——裴寂顯然有些小心翼翼,餘光輕飄飄地落在叢蔚的臉上,想從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來,好讓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該說些什麼才好。抓耳撓腮了半天,兩人已經出了學校。叢蔚打算回車上休息,走到一半卻被裴寂反手拉住,回頭看他,隻見他半低著頭,臉上說不出的懊惱,有一搭沒一搭地瞟著自己,然後開口道:“我帶你出去玩吧。”“你想去哪裡?Bubbleb、賽車場、遊樂場、電影院,你想去哪兒?”他急急地問,手掌抓著那纖細的腕子,不覺自己力度漸大,甚至帶了些許緊張。叢蔚拉了拉書包,抿抿唇,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男孩兒的掌心有些粗糙,但是溫度很高,在這十一月已經冷下來的天氣裡,猶如一個小火爐,暖著她。【那你呢?有安排嗎?】一行字。裴寂突然記起自己其實是有約在身的,卻又轉念一想:“你想不想看我打架子鼓,到晚上我帶你去步行街逛。”叢蔚彎彎眼睛,一手握拳,向上伸出拇指。【好】裴寂瞅著那隻微微往外翹的大拇指,倒是有了個決定。叢蔚給叢文晏發了條消息,叢文晏坐在教室裡,眉心當時就一皺,然後轉轉眼睛看向了斜後方的裴天成。裴天成頂著一頭泡麵頭,手裡拿著自家兒子的成績單,樂的跟什麼似的。自家小白菜,好像遇到了一隻居心不良的小野豬。攔還是不攔,這是個問題。半晌,他十分艱難地給叢蔚回了個“注意安全,早點回家”。眼一閉,胸口一痛,覺得自己親手把小白菜送進了小野豬的嘴邊。誰讓小白菜自己高興呢。叢文晏心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