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烤放在盤子裡,用食品保鮮袋墊著。叢蔚咬著肉,唇角沾著油淋淋的光澤,味道好得讓她不自覺眯了眼睛,可能是在細品,然後陡然睜眼,衝裴寂一個勁地點著頭。裴寂看她這副模樣,突然就想起了月考那天中午,在學校外頭的小餐館裡。她坐在那張小桌上,正對著他。她父親夾了一筷子蔬菜,卻不得她的喜歡。“你跟你爸爸說了,晚點回去嗎?”裴寂咬著掌中寶,手邊放著一瓶開了蓋的雪碧。叢蔚在手機點點。【我爸爸出差了,過幾天回來】裴寂眼底印著這行字:“這幾天你都一個人在家?”想到下午薑杳杳的紙條,裴寂簡直愁得眉心直跳,還想說些什麼。卻見叢蔚抿抿嘴,舌尖伸出來在嘴邊輕舔了一下,點頭。裴寂瞧著她那一小段舌尖,有火在體內好似火柴點燃般蹭了起來,燒得他後腦發熱,心如擂鼓。突然就忘了自己要說什麼。隻在陰影裡,乾巴巴咽了把口水,喉結生澀地滾動了兩下。“你……”“你”了半天,簽子尖兒上掛著最後一粒掌中寶,被他舉著,顫顫巍巍,終於一陣風刮過,掉到了桌沿。一張白淨的紙巾遞到眼前。紙巾下是那雙軟得不像話的手,指尖泛著粉潤。裴寂腦門一熱。“以後晚上下了晚自習,我去你家,你給我補補數學和物理吧。”憋著一氣兒說完,恍然發現自己說了什麼,裴寂臊得恨不得咬斷舌頭。怎麼就非要上人家家裡,人家不剛說了嗎,家長不在家,真是太不要臉了。他啐了自己一聲。叢蔚倒不覺得有什麼,應承得很爽快。吃完燒烤,裴寂起身,順口就提溜了句:“走吧,送你回家。”叢蔚背著書包,嗅嗅自己身上濃重的燒烤味,有些心虛。幸好叢文晏不在家,不然還不知道要怎麼嫌棄自己。時針指向九點。大梨苑巷裡還剩幾家頗有情調的咖啡廳還在營業,低沉的爵士樂從巷子裡傳出來。“十二月”的院子裡黑漆漆一片。“你晚上把門窗都關好啊,你說你家就靠著大馬路,萬一半夜被小偷翻了,你一個小姑娘,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太危險了。”“你睡覺之前給我發個消息吧,報個平安,真是不讓人省心。”“你爸也是,就把你一個人扔家裡,手無縛雞之力。”站在“十二月”門口,裴寂腳底下跟抹了強力膠似的,就是挪不動步子,嘴皮子不知道多利索,叭叭叭說個不停。好似有操不完的心。叢蔚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實在是想不通,一個妙齡少年,怎麼就仿佛老媽子附身。她扯了扯裴寂的袖子,拽著他往院子走。“你乾什麼?大半晚上,我可是個男生,你把我往你家拽是幾個意思。”嘴上很強硬,腳下很綿軟,就像是怕叢蔚多使了什麼力氣似的,順著就跟她走。院子裡有香氣。不同於化學香水,泛著植物的味道,又好似混合著清甜,又有幾分厚重。掏鎖進屋。“啪嗒”開了燈。滿屋子的多寶閣,放著琳琅滿目的香品。裴寂視線環屋一周,嘖嘖稱奇,盯著叢蔚的後腦勺:“你爸真是把你當仙女兒養的吧。”站在屋子中央,裴寂難得有些局促。叢蔚把那張大大的工作台收拾了一下,從書包裡抽出作業,幾門課幾張卷子,疊得整整齊齊。她拉亮了桌上的台燈,投下一片光暈。然後在那光暈裡,衝裴寂招手,像個引誘人的妖精。裴寂像失了魂似的邁步過去,一過去就被一張數學卷子迎麵拍了過來,印刷的油墨味沾在鼻尖,猶如現實一記重錘。【先做數學】叢蔚把手機在他眼底一晃,然後去裡間端了把椅子出來,放在桌子的另一邊,還像模像樣地拍拍椅子,示意裴寂過來坐。這是目前,裴寂和叢蔚待在一起最長的時間了。眼前人落在燈下,頭顱微垂,他能看見她揚起的睫毛和精致的鼻尖。每每看她走神,就會有一隻極纖細的手指點在他的卷子上。而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又會被那隻手給勾走。一張卷子做得雲裡霧裡。叢蔚探頭過來看時,一股清淡的藥香撲進裴寂的鼻腔,他偷偷往前俯了幾厘米。叢蔚瞧著裴寂的卷子,無聲歎了口氣,然後把他的卷子舉起來,掩在自己的臉前,隻露出一雙眼睛。卷子上用鉛筆劃著幾個叉。裴寂耳後燒了燒,一把扯過卷子,與那雙眼睛對視,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一股慌:“我回去改,不早了,不早了。”說著起身收拾書包,慌慌張張往門外跑,出門前還不忘大聲叮囑一句:“晚上記得關好門窗,有事給我打電話,我不關機。”叢蔚被他那火急火燎的樣子弄得有些迷茫,卻又被那臨走時的一句話暖了心。低頭一看,那隻傻不愣登的大青蛙還坐在椅子上,無辜地望著她。那個裴寂從不離身的黑色胸包,就這麼落在了叢蔚的眼前。她伸手去拿,捏捏大青蛙的腳掌。臉上是自己都沒察覺的笑。裴寂回了家才發現自己忘了給裴天成帶夜宵。頂著裴天成和裴讓一大一小兩雙眼,譴責的目光,裴寂不為所動,揣著自己依然砰砰跳的小心臟進了屋。——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叢蔚背著書包,懷裡抱著裴寂落下的胸包,剛踏出院子門,迎麵一股冷空氣,一時沒防備迎麵打了兩個噴嚏。揉揉鼻子,抬頭。有人跨著一輛重型摩托車,百無聊賴地停在小院子外頭,手裡攥著個夾了土豆絲的煎餅,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裡塞,土豆絲散開跟朵菜花兒似的,往外冒著熱氣。他懷裡揣了個摩托車頭盔,一臉的麵無表情,煎餅把他的臉頰塞得鼓鼓囊囊。無情地咀嚼。卻香得過分。叢蔚瞧見他,一早上心情就十分不錯,小跑過去,撲在門口的竹籬笆上,衝他飛快招著手,手上掛著他的胸包,那隻大青蛙隨著她的節奏一陣亂晃。手機在褲兜裡震動。裴寂拿出來看。【你怎麼過來了?】把屏幕按熄,把最後一口煎餅塞進嘴裡,牛嚼牡丹一般嚼了兩下咽下肚。伸手去接自己昨晚落下的胸包,往頭上一套,就搭在了身上。“你沒偷吃我的糖吧。”裴寂嘀咕,然後把掛在把手上的頭盔遞給叢蔚,拍拍後座,“上來,帶你去學校。”男孩此刻表現得十分酷。但在叢蔚眼裡卻又是好笑,隻覺得他整日裡彆彆扭扭,分明還像個半大的孩子。她接過頭盔,摸索了幾下就要往頭上戴。叢蔚腦袋小,頭盔“撲通”戴進去,有些大,腦袋在裡麵有些晃。她不自覺晃了晃腦袋,裂開嘴笑,沒有聲音,卻還是讓人能察覺她此刻的心情。裴寂嘴角勾了勾,一巴掌扶住亂晃的頭盔,然後順著往下,在叢蔚的下巴處給她扣起了搭扣。【你到了能騎摩托車上路的年齡嗎?】手機放在頭盔旁邊,好似個招財貓。“我今年18,上個月就拿了駕照,放心吧。謝放親自教的車技,我就算沒他那麼厲害,也能排得上號。”摩托車稍高,叢蔚要把腿抬高了才能跨上去。裴寂站在她旁邊,一手扶著她的肩膀。隻覺得單薄,肩峰高高凸起,即便穿了幾件衣服,也有些硌手。這是叢蔚頭回坐摩托車,彆說重型機車了,她從前連電瓶車、小綿羊都沒坐過,叢文晏總說危險,絮絮叨叨沒個消停。車速帶起來的慣性讓她往前撲,一雙手揪著裴寂的校服,抓得死緊死緊。心裡有一瞬的恐懼,隨後是說不出的快感,讓她想尖叫,可喉嚨依然像被棉花堵住,隻能發出點氣音。頭盔真的大,叢蔚無法,隻能用腦袋頂輕輕抵著裴寂的後背,用來固定。頭低垂著,隻覺得風從脊梁骨滾過。裴寂藏在頭盔裡的神色有些倨傲得意,一邊的唇角勾著,就像攢了滿肚子的壞水。猛地加速。一雙手突然環過他精瘦的腰,扣在他的小腹前,像一段死結,死死扣住了他。後來經年,裴寂總能想到這天,那雙手如同一段繩結,從此就真的扣住了他整個人,再也掙脫不了。他在學校附近一家文具店門口停了車。“學校不讓開摩托,我們一會兒走過去,車就停這裡。”裴寂解釋著,進店裡拉出來個還在打哈欠的男人,瞧著也年輕,約莫二十多。“車停你這兒,幫我看著。”年輕的男人掀著眼皮去瞧:“願意把你的寶貝開出來了?上回讓你借我騎騎你還不樂意,這回還不是落我手裡了。”裴寂臉一黑,把車鑰匙晃得叮當響,十分囂張地當著年輕男人的麵放進了自己的胸包裡。“切,小氣!”年輕男人進店裡拿了個鎖出來,把裴寂的摩托車鎖在了自家店鋪鐵門的杠子上。“放心了吧。”裴寂滿意,拖著叢蔚往學校走:“下周借你。”下周三晚上有私人賽車比賽,童介一直想他這輛車,奈何裴寂從來不肯鬆口,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就想通了。裴寂和叢蔚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學校。半道上遇見紀敏正和幾個小姐妹走在一起。裴寂和她對視一眼。大約都知道對方的意思。一個是在擔心叢蔚真的被馮牧川盯上。一個是在承諾著會寸步不離地跟著她。一連數天,裴寂就這樣,騎著他那輛重型機車,早上去接叢蔚,晚上送叢蔚回去,兩個人對坐在桌前,安安靜靜把作業做完,裴寂看著她院子裡一片漆黑了,才會回家。裴天成已經許久沒見過他這麼“早出晚歸”的樣子了,不由有些擔心。畢竟裴寂曾經,就是這樣。可每每剛問出口,就隻見他這個剛剛成年的兒子,紅了整片後脖頸。大約是猜到了什麼。裴天成小心翼翼問:“交女朋友了?”裴寂捏著裴讓的臉,莫名其妙瞧著裴天成,吐出兩個字:“沒有。”裴天成的臉色更奇怪了,盯著裴寂那張臉上下左右瞧了個遍,也不知道在看什麼。隻是晚上路過裴天成的房間。隱約聽見他和鐘嘉慧說。“裴寂長得還是醜了點,隻能玩暗戀那一套,都18歲了,連個初戀都沒有,說出去真丟他老子的臉。”鐘嘉慧啐他:“你當你兒子跟你一樣混。”裴寂有些惱,又有些羞,回了房間,放了首搖滾,聲音不小,好在家裡隔音不錯。他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上。突然就恍惚有張臉。細眉、圓眼、菱鼻、粉唇。然後笑了。眉眼彎成了天邊的弦月,一片星星撒進了眼裡,其實生動得不行。厚厚的劉海遮在眼前。裴寂膚淺地想,要是劉海再輕薄些,再短些,那張臉,或許更漂亮了。在繁雜的音樂聲裡,裴天成那一句“暗戀”反反複複在他耳朵邊上循環。裴寂像是認了命一般,手搭在眼皮上,嘴巴蠕動了兩下,沒有聲音。但要是仔細看,似乎是在叫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