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第五節課是體育,若說因為中考時還考體育,故而體育課也算門重點,但高考可沒有體育,通常都是要被主課老師占去。偶爾運氣好上一回,或是要做體測,大家就能出去放放風。今兒個,大約算是運氣不錯吧。薑杳杳拉著叢蔚下樓,在她耳朵邊上嘰嘰喳喳說上個不停,活像樹枝椏子棲息的雀鳥。叢蔚安安靜靜聽著,雖然不說話,但總是能在關鍵時候給出反應,告訴薑杳杳,我在聽。這樣的尊重和參與感,讓薑杳杳心裡那叫個舒坦,成就感嘭嘭就漲了起來。沿路都有薑杳杳的熟人,樓上樓下同她打著招呼,讓人看著,頗有些羨慕。“我是初中部直升上來的,分班之前在8班,所以基本上同年級各個班上都有熟人。以後我帶著你玩,你彆怕。”薑杳杳拍著她那很不起眼的小胸脯,“我罩著你。”叢蔚拍拍她的手,衝她笑著,右手拇指豎起,其他四指握拳,然後豎起的大拇指向前彎曲兩下。意思是:謝謝。薑杳杳或許已經猜出來了,動作飛快地在叢蔚臉上輕掐了一把:“不謝不謝。”叢蔚跟著薑杳杳走,半路上回頭看了一眼。對上一雙眼睛,雙眼皮,上眼瞼後半截微微下垂,有些無辜,又好似半睜不睜,睡意朦朧一樣,懶洋洋的。他一直在看她。第一天考試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就坐在對麵那張桌子上,和最後一個考場裡那個小流氓似的學生坐在一起。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他一直在看她。跟著耿越進教室的時候,他也在看她。叢蔚有些摸不著頭腦,似乎沒有惡意,隻是那樣的注視,有些奇怪和莫名。沒想到會是同班同學,秉著友好的想法,她衝他微微頷首,權當禮貌地打了個招呼。誰知那人臉色微變,眼珠子往旁邊轉了轉,半抬著下巴,腳下加快幾步,從樓梯上匆匆下去,路過叢蔚身邊時,她好像還聽見一聲輕哼。“裴寂,趕去投胎啊!”薑杳杳被他撞了一下,真真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咪,跺著腳喵喵叫。叢蔚輕輕拉了拉薑杳杳的校服袖子,指指那個背影,然後懸空畫了一個問號。【他是誰?】薑杳杳小心把她往人少的方向推了推:“裴寂,吊車尾考進火箭班的,依著他本來的成績肯定進不來,分班考的時候偷偷抄了英語課代表的答題卡,語數外加起來考進了前五十,就進了火箭班。”“你不知道,分班之後第一個英語晚自習,我們班bigface就突擊來了一個摸底測驗,當時他就坐在第一排,不敢作弊,自己硬著頭皮做,考出了個48分,後來被bigface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過他學習倒是蠻努力的,從來不拖欠作業,英語不好也在慢慢補,第二回測驗愣是給他考出了個分班時候一樣的分,也是夠不容易了。“我有回去上廁所,聽見男廁裡還有人背英語課文,發音那叫個可怕,我就稍稍那麼八卦了一下下,在門口等了一會會,然後看見裴寂神神叨叨出來,嘴裡一個勁地thehen……”“誒,我跟你說,我們班bigface那是最討厭人作弊的,脾氣大得很。之前教9班的時候,教訓了一下那群鬼混的學生,結果自行車胎被人紮破了。他們膽子也是真大。”叢蔚過濾了一下薑杳杳的話,倒是知道了一些不痛不癢的信息。第一,這個男生叫裴寂,成績一般般,但還算上進;第二,Bigface大約是英語老師,為人嚴厲,極有底線,但行事可能有些過於剛強;第三,這個火箭班,未必全是真正成績好的學生。和從前的首都一附中相比,的確亂一些。——叢文晏提前給叢蔚準備好了請假條,三甲醫院開出的哮喘證明,凡是劇烈一點的活動,她都不能參加。體育老師蔣真人高馬大,皮膚黝黑,穿著運動服往那一站,遮不住的運動感。“有假條就沒關係,你要是想曬曬太陽,就在操場上坐坐,要是不想在外頭坐著,可以回班上自習。”作為副科老師,蔣真十分好說話。叢蔚點頭。好歹第一節體育課,要真的一開始就回班上,她覺得不太禮貌,思忖片刻,還是走到操場邊上的觀眾席上,找了個被太陽曬得發熱的凳子坐下,暖洋洋的,也很不錯。操場上有三個班都在上體育課。做完熱身,先繞著操場跑上三圈。叢蔚坐在凳子上看,兩腿並攏,兩手平放在膝蓋上,脊背挺得筆直。就算是這樣放鬆的場合,她的儀態,也挑不出半分錯。裴寂在人群裡,繞著操場一圈一圈跑,眼神不自覺就往叢蔚那兒飄。瘦瘦弱弱跟條麻杆似的,風一吹恨不能就折了,還不趁機鍛煉鍛煉,太嬌氣了些,也就成績能拿得出手了。“裴哥!”冷不丁有人拍了他一下,裴寂不耐煩地轉頭。一眼就看到三兒那張諂媚的臉,湊得賊近,笑得就像昨兒晚上抓了雞的黃鼠狼。“有屁快放?”“晚上BubbleLab開業,去熱個場子唄。”“又讓老子去免費賣藝,我說三兒你這算盤越打越精啊,你是不是最近皮又癢了。”裴寂對三兒太熟悉了,這廝屁股一撅,他就知道他要放什麼屁,“老子沒考好,心情不好,不去。”“裴哥!裴爺!您是我大爺還不成嗎?五百多分你當我傻啊,就這還叫沒考好,那我們哥兒幾個是不是得撞牆自儘啊。”三兒特地去看了裴寂的名次,羨慕得口水直流,就這分,但凡能分他個百來分兒,他爸回去都能把他供起來。裴寂停了步子,微喘。衝著三兒挑眉,然後手指往場邊一指:“你說的那女鬼,考了722,比宋端那小雞毛足足高出40分。”“臥槽。”三兒盯著叢蔚,表情逐漸扭曲,隨即那叫個捶胸頓足啊,“曾經有一份滿分試卷放在我麵前,我沒抄著,我當時要是再囂張一些,指不準我爸還能給我漲零花錢。”那兩天考試,三兒確實想抄,隻不過他的座位離叢蔚有些遠,前後左右找了關係,可叢蔚寫字速度太快了,完全就像是不用思考一樣,唰唰幾下卷麵全是密密麻麻的字。他們幾個長期玩遊戲的,眼神兒都不大好,還得顧忌那麼一點點考場紀律的底限,愣是啥也沒抄著。活活放棄了一個“金蛋”。“老子考第一的目標又他媽變高了,宋端那小雞毛算什麼,這才叫天塹。”“哥,你這夠努力了,咱沒那第一的命數,你不要太執著了。”三兒好言相勸,當真是不明白裴寂這樣在校外呼風喚雨的人物,為什麼非要跟學習這碼事死磕到底,大家一起當學渣不好嗎?校霸他就不香嗎?非得去當學霸。換來裴寂一個“淩遲”的眼神。“我閉嘴,我閉嘴。”三兒把嘴巴閉上,頭一低,鑽進自己班級隊伍裡繼續跑步去了。9班是出了名的關係班,全班幾乎沒有一個是正經考進來的學生,找關係、塞錢、讚助的,全都在這個班上,導致這個班各路牛鬼蛇神都聚在了一起,就像個魔道窩子,沒有老師願意帶,就把年級那個快退休的脾氣好得不得了的老教師放過去當了班主任。三兒原名叫劉成誌,上頭還有兩個雙胞胎姐姐,他算超生的,為了生他家裡還罰過一筆錢,爹媽管他叫三兒,後來也不知怎麼的被同學知道了,就都開始叫他三兒。他家做生意,挺有錢,全家就這麼一個兒子,從小就是寵著愛著當個金蛋似的養大,狂得不行,從小到大惹過的事不計其數,起先進學校的時候因為太能鬨事,靠一雙拳頭和豐厚的“身家”,成了沒分班時候13班的扛把子,是學校裡有名的校霸。不過後來,似乎是被裴寂教訓過,服了軟,對誰都不低頭的劉三兒,偏偏認了裴寂做老大,整天“哥哥哥”地跟著,也不嫌丟人。許是瞧著三兒有些可憐,裴寂在最後一圈繞過去的時候,十分高冷地吐出幾個字:“晚上幾點?”三兒欣喜若狂,深情地抱著裴寂的手:“十點。”肉麻兮兮,裴寂一把甩了三兒的手,眼神往跑道邊上一瞟。女鬼不見了。來無影去無蹤。他爆了個粗口,拎著三兒的領口,“女鬼去哪兒了,瞧見了嗎?”三兒還沉浸在“我哥還是愛我的”喜悅裡:“瞧著回教室了。”裴寂摳摳額角,嘖了一聲。集合之後,打籃球的打籃球,做活動的做活動,體育老師基本上就不管了。三兒還想約著裴寂打把籃球,回頭一看,哪兒還有半分人影。——教室沒人。叢蔚回到座位上,從書包裡掏出一個老人機,開機。叢文晏早些時候發了條短信過來:爸爸中午來給你送飯,就在門口等你。看完把手機收起來,順手抽了本化學書。書麵兒嶄新,還透著一股子染著潮氣的油墨味。高二上學期的化學選修4《化學反應原理》,是高中化學中最難的部分,她曾經聽家教老師說,這本學起來最吃力,但也是最重要的一本。第一個要點就是“化學平衡”。新書翻起來格外生澀些,頁麵翻動時總有些“吱吱呀呀”的聲音。剛翻上兩頁,教室門就被推開了,正午的太陽光霎時就從敞開的門洞鋪了進來。裴寂大大咧咧走進門。叢蔚看著他,有些不解。跟著她回來的嗎?他到底是想乾什麼?“看什麼看!老子也是學霸,回來學習不行嗎?”裴寂在快走到座位上時猛然回頭,凶巴巴地盯著她。當真有些莫名其妙,叢蔚不太擅長處理這樣的情形,捏著書頁的手指緊了緊,然後沉默著低下頭,繼續看書。兩個人分坐教室兩側,各看各的書,各做各的題。裴寂盯著自己早自習時發下來的數學卷子,對比人家的150滿分,自己那126分怎麼看怎麼紮眼。再看看叢蔚,坐在位置上優哉遊哉翻著化學書,也不見她做什麼筆記,一頁一頁翻著,就像是看一般一目十行,走馬觀花,嘩嘩就翻了小半本書。就這樣,居然能考出那樣高的分。再想想自己每晚每晚的苦熬,人間不公平!“啪”一聲。叢蔚桌上甩上來一份數學卷子,有人立在她的桌前,不明所以地氣鼓鼓。她想了想,找了張紙,寫:有什麼事嗎?裴寂把叢蔚前桌的椅子拖出來,一屁股坐下。“你不是考滿分嗎?你給我……給我講講錯題。”裴寂那雙似睜非睜、幾分慵懶幾分喪的眼睛看著她,沒來由地理直氣壯。叢蔚啞然。隻覺得是不是自己有些過於敏感了,其實人家的想法很簡單。隻是想問錯題啊!或許並非隻有他,十幾歲的少年們,也許都很簡單。叢蔚嘗試著讓自己看上去更友善一些,彎彎眼睛,點點頭,然後輕輕拿起桌上的卷子,翻出一支鉛筆,仔細看了起來。她做題喜歡省步驟,就算直接把自己的卷子給裴寂,他也不一定能看明白,給人家講題,自然要把每一個步驟全部寫清楚才好。畢竟,她不可能真的用嘴巴去“講”題。她這股子認真,倒是裴寂完全沒想到的,摸摸鼻尖,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些……太凶了。對待新同學怎麼能這樣呢,就算嫉妒她腦子好也不能這樣,更何況,人家還是個小姑娘呢。幾分心虛。“謝……謝謝啊。”裴寂輕咳兩聲,又是撓頭又是摸鼻子,眼珠子轉悠半天也沒落到叢蔚臉上。叢蔚沒有理他,鉛筆在他卷子上飛速地寫著,字跡清秀、勾劃轉折都帶著棱角。裴寂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人回話,定睛一看,人家可是連頭都沒抬一下。他盯著眼前那張清清淡淡的臉,她小巧精致的鼻尖微微翹著,睫毛很長但並不算卷,在下眼瞼上落下兩排細密的陰影。裴寂的手在桌子底下虛空抓了幾下。不理我!哼!太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