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要比往年更加悶熱,整個雲出城就像剛從沸水中撈出的粽葉,又蔫又潮。然而再糟糕的天氣也擋不住人們上街遊行的步伐——今兒是南應世子與北陵長公主大婚之日,北陵已許久未有過如此喜事,百姓們自然跟著高興。嘉隆大街,人潮如織,家家戶戶都在門前掛上了紅綢。北陵王最是寶貝這個大女兒,特意派了內飾官挨家挨戶地分發喜糖與花餑,備下的嫁妝更是要整整三條大船才能運回南應。這時,一匹快馬自北陵邊境絕塵而來,衝散了遊行的隊伍,鬃毛上還綁著朵紮眼的白花。行至宮門,驛官下馬急稟:“四王姬薨了!”長公主掀開蓋頭,大驚失色:“什麼?”駙馬爺腳下微微一頓,隨即定下心神,複將她的蓋頭蓋好:“斯人已逝,請王姬節哀。不過大喜之日,還是先拜完堂再說。”與她官拜大將軍一樣,四王姬北陵珂的死也如巨石落水,激起千層浪。有人啐道:“此等妖女,死便死了,偏要挑大王姬的好日子跳河,真是晦氣!”有人聽不下去了:“人都去了,留點口德吧,若不是她,北境賊寇之亂還不知何時能平呢。”至此,北陵珂在世人眼中,從鮮衣怒馬的大將軍墮落成了殺人如麻的妖女,又變成了為情自戕的棄婦。*八年後,堯光地界,三清鎮。“師尊!路知遙又逛窯子去了!”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拖著另一個身量較矮的男子走了進來,往前一扔,路知遙便撲通一聲趴在了師尊麵前。說話的男子濃眉大眼,滿臉都寫著鄙夷與不爽,正是以恪守門規為己任的星宿閣大弟子殷羅。而被喚作師尊的那位,自是星宿閣閣主方棋落,他右手捧著書卷,左手負在身後,無奈地說道:“上月不是剛受了罰,怎的又會往那醃臢地方跑?殷羅,你可有證據?”“稟師尊,弟子今日委派完成的早,回時正碰見這小雜碎從風滿樓走出來,三師弟和四師弟都能作證!”兩位被點名的弟子拱手,均表示大師兄所言不虛。方棋落眉頭一皺:“殷羅,不可用此等粗鄙之詞稱呼你的小師弟。”說罷,他又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地上跪著的人:“路知遙,我星宿閣門規第三條便是禁止淫亂,你抄都抄了無數遍了,還明知故犯。我現在要按門規處置你,你可有什麼要說的?”這會兒,路知遙才從剛剛那一摔中緩過勁兒來,他真懷疑要不是師尊在,殷羅想直接摔死他。不過,他可沒那個本事。路知遙抬頭道:“嫖了就是嫖了,弟子無話可說。”聽見“嫖”這個字毫無遮掩地從路知遙嘴中蹦出來,殷羅臉都綠了,恨不能衝上去替師尊清理門戶,而方棋落本人也被這個字堵得死死的。“你......你當真荒唐。”路知遙臉不紅心不跳,絲毫沒有羞愧,反而用那雙的桃花眼坦然地看著他。風華絕代,儀表堂堂。路知遙拜入星宿閣門下已經八年了,但方棋落每一次見他腦中都忍不住蹦出這八個字。他搞不懂,路知遙長的煞是好看,少不了女孩子喜歡他,他怎麼就想不開,偏愛去青樓瓦舍呢?難道是因為那個原因?方棋落清咳了一聲,換上了比較和緩的語氣:“知遙,以前的誤會早已解除了,如今大家均知你沒有...沒有那個什麼特殊愛好,大可不必為了證明自己天天往青樓跑,對身體不好。”聽見這話,路知遙和殷羅的臉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黑了下來。路知遙初入門下時,十分青澀扭捏,偶爾看見師兄弟們光著膀子都要臉紅一陣,再加上他生的好看,唇紅齒白的,有些弟子便打趣他是不是有龍陽之好。而傳聞中他所好之人嘛,自然是英俊瀟灑、靈力高強的大師兄了。不過後來,隨著路知遙越發的放浪形骸,兩人之間的關係又勢同水火,謠言便逐漸不攻自破。“師尊,弟子真的隻是單純地好色而已。”唉,這是收了個什麼徒弟啊。方棋落不再為他開脫,下令道:“老規矩,受戒尺五十,清心堂思過三日,門規三遍。”“師尊!”殷羅有些激動:“路知遙屢次犯禁,而且是明知故犯。按照門規,這樣不受教的東西該被逐出師門!”逐出師門?方棋落看著小徒弟,心裡的算盤打得飛快。路知遙是八年前拜入星宿閣門下的,當時他靈力低微,本是萬萬達不到入門標準的。但他也不知道從哪習得了一身好功夫和好劍法,一分靈力未使便打敗了三弟子和四弟子,即使是對上殷羅也沒在怕。這幾年,他修煉靈力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委托倒是跑的勤,徒手抓妖什麼的也乾過不少,在鎮上頗有美名,吃的還少。唯一的缺點,就是完成委托所賺的錢,悉數進了風滿樓姑娘們的口袋裡。兩相權衡之下,逐出師門是不可能的,但孩子的性教育,必須得提上日程了。方棋落勸殷羅道:“人無完人,路知遙雖好色,卻不失一顆俠義之心,坊間裡關於他的美名可不少。因此為師以為,我們應當再給他一次機會。”“坊間裡關於他的風流韻事可也不少!”殷羅補充到。“欸,隻要加以正確的引導,我相信這樣的禁他以後便不會再犯了。你看你師叔,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風流公子,這幾年卻愈發成熟穩重。我們不能因為一點小瑕疵就扔掉整塊美玉呀。”殷羅算是看出來了,為了開脫路知遙,師尊是什麼理由都能編的出來的。於是他咬牙道:“不逐出師門也行,但是請師尊允準我親自掌罰!”方棋落一聲“嗯”,路知遙就知道自己細嫩的雙手要遭大罪了。果然,殷羅凶神惡煞地在一眾戒尺裡挑了看似最細,打人卻最疼的竹條。方棋落是個心軟的人,低頭盯著自己的書卷看。一竹條下去,蔥白般的指節瞬間開出朵朵紅海棠來。很疼,但是路知遙寧願疼死也不願在殷羅麵前服軟,硬是一聲不吭地受了。他這樣的態度更加激怒了殷羅,後者打完掌心又打手指,就是不願意給路知遙的手心留一塊好肉。打到三十戒尺的時候,路知遙背後已經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殷羅拿帶血的竹條指了指路知遙的右手,示意他換手。太狠了,路知遙在心裡無聲地咒罵,明知道他要抄門規,還要打他的右手。他抬頭狠狠地瞪了殷羅一眼,卻還是磨磨蹭蹭地伸出了右手。戒罰結束的時候,路知遙的雙手都忍不住微微顫抖,殷羅倒是滿臉舒爽,將竹條往三弟子手裡一扔便大步流星地走了。方棋落心疼弟子,吩咐他先上藥,再去清心堂罰跪。路知遙平日裡舍不得花錢買藥,偶爾生病受傷都是蹭八弟子齊鳴的藥盒用。星宿閣八弟子齊鳴,脾氣秉性深得方棋落真傳,老好人一個。此時,這位老好人正在給路知遙的雙手纏紗布。他眉頭微蹙,頗有些心疼:“大師兄這打得也太狠了。”“他早就看我不順眼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齊鳴纏好了紗布,邊收拾藥盒邊說:“此次你雖的確有錯,但同門之間,再有嫌隙也不該如此不留情麵,日後可還怎麼相見。”“反正他看我來氣,我看他可沒事兒,生氣吃虧的又不是我。”路知遙瀟灑地說到:“誒你快放下那盒子過來給我喂口桂花糕,大師兄好狠的心,兩隻手都給我打腫了。”齊鳴無奈地笑了,走過去捏起一塊桂花糕塞到路知遙嘴中:“若是人人都有你這樣的氣量和臉皮,哪還有各色各樣的江湖紛爭?”“是吧,”路知遙嘴裡嚼著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說:“咱們大師兄啊,就應該多向我學習,不要整天喊打喊殺的,對肝不好。”齊鳴搖了搖頭,道:“你若是坐在他那個位子上,就知道他的脾氣是怎麼來的了。”路知遙不置可否。齊鳴轉身將藥盒放入櫃中。突然,路知遙瞅見齊鳴床上有一副沒完全收攏的畫卷,僅是露出的一角就讓他瞬間心驚。於是他走過去,用纏滿紗布的雙手笨拙地打開了那幅畫。聽見動靜的齊鳴飛快跑過來,紅著臉一把將畫奪了過來。但是已經晚了,路知遙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畫上的內容。那是一個明麗的女子,正掀開轎簾伸手向百姓們打招呼。她戴著麵紗,叫人看不真切容貌,但僅憑那雙顧盼生輝的眼,便可窺見她的美。這是北陵的神女遊街圖,畫上之人乃北陵四王姬,雅蘭大將軍北陵珂。而這幅圖,是萬萬不該出現在與北陵有世仇的堯光國境內的。二十多年前,北陵與堯光戰的昏天黑地。北陵鐵騎驍勇善戰,連奪堯光十二城,直逼其國都。堯光國主與王後在危難之際翻閱禁書,以生命獻祭,為堯光設下了結界,這才平息了戰爭。雖然彼時北陵珂還未出生,但堯光人的怒火也燒到了她頭上。“八師兄,你拿著這幅畫做什麼?”齊鳴抿著嘴,似乎並不想回答。路知遙繼續問到:“要是給彆人看見了,該以為你是北陵的細作了!”“不是,我沒有......”齊鳴臉上的紅暈還未散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可還記得有一次師尊問我們最崇拜的人是誰?我當時沒有回答,但其實......”路知遙有些頭大:“你可彆告訴我,其實你崇拜北陵珂。”“正是”齊鳴握著畫軸的手微微用力,解釋道:“她身為女子,卻靈力高強,能帶兵打仗,還不傷及無辜,我十分佩服。而且,她也從未做過傷害堯光百姓的事,我覺得不能夠遷怒於她。”“你覺得有什麼用?彆人隻會覺得你被洗腦了。”路知遙深知在國仇麵前,沒有人會聽一個小修士的辯解。他伸手道:“拿過來,我給你燒了。”齊鳴抱著畫往後退了幾步:“不行,阿遙,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隻要你不說,沒人會知道的。況且...況且她已經死了,我買這幅畫,就是留個念想,這樣也不行嗎?”路知遙沉默了一會兒,道:“也是,我何必跟一個死人較勁呢。”“阿遙,”齊鳴突然想到了什麼,把畫放在桌子上走到他麵前輕聲說:“對不起啊,我忘記你是大虞人了,你記恨她是應該的。”見路知遙不語,齊鳴繼續說到:“不過你們北澤也算是神明庇佑了,新王不過才二十歲,便收複了所有城池,包括大虞。你要是想回家,我可以陪你去看看。”“不回去。”“不過我還是想說,你應該知道的。雅蘭將軍攻打大虞之時,除了屠了你們城主府,並未傷及任何百姓。”“我知道。”路知遙臉上又恢複了無所謂的模樣,說:“我隻是覺得,她很可悲。靈力高強又如何,統領千軍萬馬又如何?最後還不是為一個男人尋了短見?這樣的人,不值得你欽佩。”出乎路知遙的意料,齊鳴溫柔卻堅定地說:“不是的。”他愣了一瞬,問:“是真是假你如何得知?”“那阿遙你又是從何得知的呢?我雖未曾見過雅蘭將軍,但從我所聽到的傳聞中,她是一個勇敢善良又堅韌的女子,斷不會為了薄情郎做傻事。”又是一陣沉默之後,路知遙道:“女人都是傻子,你也是傻子。”齊鳴並沒有跟他計較,他知道自己的小師弟這是不會再燒畫了。“門規,三遍。”“嗯?”“我說幫我抄門規,不然我就去找師尊告狀。”說完,路知遙便離開了齊鳴的房間,向清心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