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檢查室外的椅子上,等待叫號的時候葉千江問周慧:“姐,你真的不害怕嗎?多少病人怕醫院說治不了,而你居然主動選擇姑息療法,在你的心裡,就沒有一點點的猶豫嗎?”“當然有,可是在對醫生說出這番話之前,我已經猶豫了幾十年,終於有機會把那些話說出口了。”“周姐,你為什麼這麼消極?”“不是消極,你看過楊絳先生的《我們仨》嗎?再珍貴再想留住的人終究也會走失,‘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我的孩子,我的丈夫先一步離我而去,餘下孤身一人的歲月,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煎熬。”周慧說,“他們爺倆都是因為癌症去世的,如今,終於輪到我了。”“周姐你彆這麼說。”葉千江握住周慧的手,“你這麼說我害怕,我們好好活著不好嗎?那些你的丈夫和孩子沒來得及看的風景,沒用過的東西,難道你不想幫他們看看嗎?你要替他們活著啊!”“你知道我的孩子最後對我說的話是什麼嗎?他對我說,他太疼了,太疼了,那些管子紮得他好難受好難受,他想要去看看天,他隻想去天空下曬曬太陽,可是,就這點要求我都沒能滿足他。因為,我想把他留在我的生命裡,哪怕隻多一秒鐘,我都願意用任何代價去換,”淚水從周慧的眼中流出來,那是屬於母親的悔恨,“可是我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情,我的孩子好痛好痛,他每天睜開眼睛麵臨的不是藍天白雲,而是成堆成堆的藥和各種治療方案,我們忘記了任何手段都不能還給我一個健康的孩子,我跟他爸爸就像著魔一樣,隻要有人說能治我兒子的病,上天入地我們兩個人都會弄來藥,各種祖傳偏方,各種土辦法,現在想想,我兒子他心裡都清楚,他知道自己治不好,那些藥根本沒有用,他是為了配合我們兩個人,為了我和他爸爸心裡好過些,各種治療他都配合,每天吃的藥、吊的水比吃的飯都多,可是那一切都沒能挽回我兒子的生命,那太疼了,太折磨人了,我兒子曾經那麼漂亮……”葉千江默默地替周慧擦去淚水。一絲堅強的笑意在周慧的臉上浮現:“兒子走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夫妻倆都在悔恨中度過,如果上天隻給我們這麼短的時間,我們為什麼要讓兒子吃那麼多苦,受那麼多的罪?為什麼不能珍惜在一起的時間,看藍天白雲,看草長鶯飛?於是,我們兩個互相約定,任何一個人患了不治之症,對方都要尊重病患的想法,給他最體麵的走法,所以,在我丈夫確診為胃癌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將要麵對的是什麼。”周慧一字一句地說,“我從未後悔在我丈夫的放棄治療同意書上簽字。”“天哪,周姐,你真的……”葉千江驚訝地捂住嘴,說不出話來。“怎麼,覺得我很殘忍嗎?”“不會。”葉千江心虛的回答引得周慧苦笑連連:“沒關係的,你沒經曆過,不理解也很正常,我和我的丈夫都認為與其沒有尊嚴地徒增壽命,不如高質量地度過人生的每一分鐘。”“太坦然了。”葉千江直言,“我做不到。”“你不用做到這個程度,我需要你接受我的委托,以監護人的身份在我的治療書上簽署放棄治療的協議。”葉千江慌忙地甩開她的手:“周姐,這件事情開不得玩笑,我怎麼能幫你簽字呢?再說了,你的父母家人都還在啊。”“我的親人和他的親人在我丈夫死後都不來往了,他們恨我,他們說是我親手殺了我的丈夫。”“怎麼能這麼說呢?”葉千江激動地站起來,沒等她說完,廣播裡叫了周慧的名字,輪到周慧檢查了。直到檢查完,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提起剛才的話題。葉千江沒想到周慧曾經麵臨那麼殘忍的人生,更沒有想到她做過那麼決絕的決定,但無論她怎樣故作堅強,葉千江還是看得出來,親手送丈夫離開的事情是她心頭的一根刺,鮮血淋漓,根本沒有拔除,親人的誤解更是令她痛苦不已,這些年寄情於工作,恐怕與家人的態度不無關係。葉千江不明白,世事艱難,人生有這麼多的不得已,本應該是最親近的人,相互取暖,為什麼還要為難彼此呢?很快,這個問題的答案被她拋在腦後,因為回到病房的時候,幾個小護士正圍著洛琛,給他拆了繃帶重新處理傷口。“哎呀天哪,這是咬的嗎?!”一個護士叫起來。另一個更誇張:“這是牙齒印啊。”“真是的,誰這麼過分?”其他幾個護士摩拳擦掌,像是要殺人一樣。“有沒有那麼誇張啊。”葉千江嘟囔了一句,扶著周慧往裡走。聽見她說話的護士無不對她怒目而視,其中一個抓著洛琛的手問:“是誰弄傷你的?”洛琛朝葉千江的方向看了一眼:“是狗咬的。”葉千江想要回嘴,考慮到他身邊的鶯鶯燕燕,還是忍了下來。“瞎說,看這齒痕明明是人嘛。”洛琛似笑非笑地回瞪著葉千江:“是一隻吉娃娃。”儘管心裡的怒火翻江倒海,葉千江還是對洛琛回以微笑,作為周慧的關懷師,她實在不敢惹這些護士。“哎呀,傷口這麼重,要不要打一針破傷風啊?”一個護士提議,其他的護士都表示讚同,還有的後悔自己怎麼沒早說呢。就這樣,盛情難卻的洛琛被一堆護士擁著去處置室,葉千江的臉色喜憂參半,看他紮針好爽,又覺得紮這種針對自己是一種侮辱。不管怎麼樣,看見洛琛揉著臀部一瘸一拐地走回來的時候,正為周慧和陳奶奶準備晚飯的葉千江心情出奇的好,還特地分給他一雙筷子。天色漸暗,遠處的天空中如撕裂般騰起一道閃電,滾滾的雷聲呼嘯而至,很快台風帶來的疾雨席卷了整個城市。周慧看著掛在牆上的電視上新聞裡記者對台風的播報,憂心忡忡地望了一眼麵色不善的洛琛,對葉千江說:“麻煩你幫我送他回去。”“他開車了。”葉千江不以為意地回答,對洛琛說,“你走吧,我在這兒陪著。”“天黑雨急,路況不好,你替我送他。”周慧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原本吃過飯躺在病床上打瞌睡的陳奶奶被雷聲吵醒,看見這個情形,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幫著周慧一起勸葉千江:“你送他走吧,剛紮了破傷風,開車很容易出危險的。”洛琛還想拒絕,被周慧一眼瞪了回去。兩人走後,陳奶奶悄悄地對周慧說:“這丫頭,怎麼能咬這麼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