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戒毒第三天的時候,秦飛感覺身子被幾萬條螞蟻撕咬,時而刺癢難耐時而疼痛難忍。吸毒二十五年,打從吸毒的第一天開始,他從沒想過要戒。但此時,秦飛卻躺在臥室的床上,旁邊的茶幾上放著安定和口服的美沙酮。海洛因成癮的症狀強烈,身體依賴和心理依賴並存,秦飛隻能靠大量的安定幫助他能夠偶爾睡著,再靠美沙酮這種戒毒類毒品來緩解身體強烈的戒斷反應。但是秦飛知道,僅靠這兩樣藥,不可能徹底戒掉海洛因。他還需要強大的毅力和絕對自願的決心。畢竟溪城吸毒的千千萬,真正戒掉的隻有王行。他再一次想起了王行,這是這三天來唯一一個不停在腦中浮現的名字。他想,或許所有溪城的癮君子,都應該恨一個人,就是王行。秦飛的第一針不是為了快感,是為了止痛。那會兒他被個狠角色用砍刀在後背劃開了二十厘米的大口子,整個背部血肉橫飛。都是道上混的人,秦飛不能報警,隻能找王行陪著,去民辦醫院縫針。民辦小醫院便宜,不用住院,不通知家人,也不用聯係單位派人陪護。隻是很多國營醫院的基礎藥物,他們沒有,比如麻藥。那時候家裡孩子多,打架鬥毆稀鬆平常,這種診所除了平常給感冒病人掛掛點滴,最主要的收入就是服務這群社會閒散人員,縫個針墮個胎。他們稱呼秦飛這群人,叫社會人。秦飛忍著痛堅持縫上了傷口,但很長一段時間,他隻能坐著或者趴著睡覺,因為躺下或者側身都會因為皮肉撕扯傷口,從而在背後傳來劇烈的疼痛,每當這時候,秦飛的周身的汗就像河水一般流淌下來,汗水透過紗布浸入傷口,就會再一次加劇疼痛。“二哥,今天怎麼樣,好點兒沒有?”王行一下班,就來到紅蜘蛛大舞廳的角落沙發裡找秦飛。“好個雞巴,大聲說話都疼,讓你在醫院給我弄來藥沒有!找你辦點兒事兒怎麼那麼費勁!你不認識不少大夫麼!”臉色蒼白有氣無力的罵著王行。“二哥,藥倒是帶來了,但是你可想好,這玩兒意上癮。”王行坐到秦飛的身邊小聲的說。“滾你媽的,藥還他媽能上癮,你給我弄的大煙啊?隻要能不疼,你就是給我的是弄大煙也行啊!”秦飛問。“不是大煙,不過也差不多,誰知道你能不能挺得住。打完這針,渾身都舒服,比乾什麼都得勁兒,比跟小姑娘乾那個事兒都好受!”王行從兜裡拿出了一盒藥,裡麵整整齊齊的擺放著十支玻璃瓶,他用砂輪在玻璃瓶的頸部熟練的劃了一道,抄起打火機,砰的一聲就在上麵敲開了一個圓形的缺口。隨後,王行把注射器的針頭插進去,用食指和中指夾著注射器的尾部,一手傾斜藥瓶一手緩慢的向外抽取,不一會兒,藥瓶裡乾乾淨淨。“這個叫杜冷丁,止痛效果非常好。”王行把注射器放到一邊,從褲兜裡掏出一根焦黃的橡皮繩,示意秦飛伸胳膊。秦飛沒有多想,就把左臂交給了王行,舞廳恰好放著一首節奏緩慢充滿挑逗的歌,燈光忽然隨著現場的曖昧氛圍昏暗下來。王行把橡皮繩綁在秦飛的胳膊上,借著僅剩的微弱光亮和嫻熟的手感,精準的把針頭紮進秦飛的靜脈裡。秦飛看不見王行的表情,隻覺得冰涼的液體緩緩混入血液,整個小臂都像被冰水衝刷一樣,感覺不疼不癢,不明不白。很快秦飛的背脊就一點兒也不疼了,他不自覺的把一直繃著的身體放鬆下來,靠在了沙發上。王行坐在他旁邊關切的問:“二哥,不疼了吧?還疼的話就再打半支,不過應該差不多了,這些就不少了。”“嗯,不疼了,真好,這幾天可折磨死我了。”秦飛的眼睛慢慢合攏,又慢慢張開。他看著在舞廳裡不停旋轉的人,覺得他們跳的比以往更加輕盈,連平常聽膩了的歌,也覺著那麼悅耳動聽。秦飛的眼睛徹底閉了下來,嘴裡還在嘟囔著,真好,真好!二連續幾天注射下來,秦飛真的如王行所說的一樣,打上了癮。回頭想想那一年,王行身邊所有的朋友都開始打起了杜冷丁,他們管這個叫打小針兒。王行每天從醫院不停的大量往外拿藥,免費送給朋友們。一傳十,十傳百,在社會人的圈子裡,打小針兒成為一種時尚,成了年輕人最有麵子也最快樂的事情,王行拿出來的藥根本供不應求。沒過多久,王行終於從一個吸毒者,變成了溪城第一批販毒的人。杜冷丁是常用藥,所有大醫院每天都有固定的患者可以得到用來止痛。王行從醫院買出來,七毛錢一支,一盒十支七塊錢。他單支賣三塊,一盒二十五,對於平均工資隻有幾百塊的溪城,想打得起小針兒,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兒。秦飛還記得那年除夕,雪下的老厚,他放完淩晨的鞭炮就跑到王行家買藥。王行從樓上下來,好大不情願的說:“過年好!二哥,這大過年的你也不讓人消停,沒有了,都賣了,剩下的是我自己打的了。”“彆沒有啊,我那天讓二毛告訴你給我留一盒啊,趕緊的,家裡下著餃子等我呢!”秦飛凍得搓著手踱著腳,不耐煩的說。“真沒有了,兒子唬你一點兒,早上大林子他們過來全買走了,人家一盒給我一百,我也不能不賣啊!挺兩天吧,等我再有的!”王行說。“放你媽屁,這玩意是挺的事兒麼!你現在行了啊,二哥也沒有麵子了?是不是?”秦飛氣急敗壞,一把拽住了王行的脖領子。“二哥,你要這麼嘮嗑就沒意思,怎麼的你還要打我啊?彆說我沒有,我就是有我不賣給你就不行麼?”王行緩和了一下語氣接著說:“你要挺不住,我自己打的你先拿走,三十。”秦飛鬆開王行的衣領,伸手掏出來一百塊錢,遞給王行:“彆三十,他們一百拿的,我也給你一百,大過年的,貴點兒就貴點兒。”“三十塊錢一支,二哥,少買兩支過過癮得了。你要不要我扭頭就走,這都是我自己打的。”王行一邊整理衣領,一邊漫不經心的說。回到家裡的時候,秦飛兜裡的二百塊錢分文不剩,老婆把熱氣騰騰的餃子端到他麵前,他夾了兩個,說餃子鹹了,不愛吃。就丟下老婆孩子在屋裡,一個人走進了衛生間,把門反鎖。秦飛憋了一肚子氣,但是他不知道該衝誰發這股火兒。他拿出注射器,抽了兩瓶藥打進布滿針眼結痂的胳膊上,收拾好東西以後,老婆和兒子已經吃完了餃子,電視裡的聯歡晚會播放著難忘今宵,這年就算過完了。秦飛覺得氣也已經消了,所有的不快都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他覺得周遭一切都是好的,外麵起伏的鞭炮,窗前懸掛的燈籠,妻子和孩子,甚至王行和他自己,都是好的。他鑽進插著電熱毯的被窩,兒子跪到床前給他拜年:“爸爸過年好,媽媽過年好!”老婆從枕頭下麵抽出一張十元錢遞給孩子,秦飛眯著眼睛,對兒子點頭,說:“真好,真好!”三秦飛艱難的從床上坐起來,他想喝一口美沙酮,但還是忍住了,最後倒了杯水,吃了幾片安定,到客廳和老婆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又爬到臥室的床上。他突然想打個電話給王行,雖然從王行戒毒以後,他們很少聯係。秦飛抄起手機,按下號碼。“喂,二哥,怎麼了,今天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王行熟悉的聲音從話筒另一邊傳了過來。“沒啥事兒,嘮嘮嗑兒。”接通以後,秦飛才發現,他並沒有什麼想和王行說的。“我大侄兒要結婚了?”王行試探著問。“沒有,那臭小子跟我年輕時候一樣,沒個穩當時候,我他媽的也不催他了,愛結不結。你最近乾嘛呢啊?”“混吃等死被,不怎麼出門,咱家老爺子這兩年身體不行了,三天兩頭上醫院,我就得陪著。”王行自嘲的說。“哪天上家來吧,讓你嫂子炒倆菜,咱倆喝點兒。”秦飛說。“行啊,不過咱們先說好啊,那些玩意我可不碰,土埋半截的人了,咱們可彆整那些沒用的。”“你有臉和我說這話麼?”秦飛冷著聲音問王行。“二哥,我當時是不對,但是海洛因可是你帶著大家夥上的道兒,要沒臉咱倆都沒臉。我命都差點兒沒了,我要個雞巴臉。”王行訕笑的說,但是字裡行間都帶著刺兒。放下電話,秦飛仰麵朝天的躺在椅子上。王行的話沒錯,如果溪城吸毒的人第一步是王行牽著走的,那麼最後掉進火坑,就得算是秦飛推的了。海洛因比杜冷丁,危險十倍。秦飛之所以販毒,起初是因為溪城僅有的幾個賣針渠道全都越來越貴。由於溪城吸毒成癮者在短短幾年大幅增加,公安部門開始大力打擊吸毒販毒行為,醫院方麵也嚴查藥品處方和流通渠道。原本癌症患者領了藥可以回家注射,現在都要求現場注射才能離開醫院。雖然毒販在臨近幾個城市的醫院都有關係,但是和原來的供應量相比,就顯得有點兒微不足道。況且,風險大了,打通醫生也需要花更多的錢。到最後,作為最大販毒商的王行自己都快承受不起杜冷丁的價格了,五十一支,一盒五百,而且時常斷貨。那段時間,整個溪城吸毒者都如同喪家之犬一樣,逢人就問有沒有針。要是恰好朋友手裡有一支,幾個人用一個注射器,你打一點兒,我打一點兒,還總是因為誰多打了一點兒而大動乾戈。四秦飛不願意這樣,王行也不願意這樣,這個城市裡的吸毒者都不願意這樣。所以秦飛決定南下,去沿海的地方碰碰運氣,當真買的到港台錄像片裡說的那種白粉,從此就再也不用求爺爺告奶奶的求王行賣他點兒杜冷丁了。想好了辦法,秦飛開始和身邊的人透露,說自己有路子搞到白粉,要的話就先拿錢,冒一次險就要儘可能的多帶回來點兒。先後有十幾個人給秦飛拿了錢,最大的一筆是王行給他的,兩千塊,另外,還有兩盒杜冷丁。籌夠了錢,秦飛買了張車票就登上了南下的火車,告訴老婆:“我去倒騰點兒港台貨,回來做點兒小買賣,如果一個月沒回來,你就趕緊回娘家避一避。”老婆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蹲在地上大聲的哭喊:“兒子,你快過來,你爸不要咱們娘兒倆了!”秦飛的兒子從房間走出來,不解的看著父親和母親,不敢說話。“哭你媽了個逼,我還能死了是怎麼的,我怕那幫人來跟你要錢,家裡沒錢,我不得想辦法去掙麼?就他媽知道哭,你能哭出錢來,能嚎出兒子的補課費?”秦飛看著不爭氣的媳婦,扯著嗓子罵到。秦飛沒有路子,他壓根不知道海洛因什麼樣,隻聽說像白麵像石膏,但是除了在錄像機裡以外,他從沒看見過。下了南城的火車秦飛立即找了間小旅館住下,他甚至有些後悔自己太魯莽。空手套白狼的事兒他沒乾過,一旦這一次沒買到東西,秦飛回去在社會上就徹底沒了麵子,以後將寸步難行。足足半個月,他沒有結交到和他一樣混社會的朋友,也沒發現吸毒者的據點兒。正值下海經商的浪潮突起,南城的街道上的行人總是行色匆匆,表情凝重嚴肅或者欣喜若狂。秦飛不知道他們在難過什麼,也不清楚他們在開心什麼,他想,一定不是毒品的事兒,因為他們的小臂外側上,沒有針眼,那裡是最順手的地方,任何吸毒者都不會放棄那裡的血管。不過,最終秦飛還是找到了賣家。如今想來,秦飛不知道是他和溪城人的幸運,還是不幸。那是秦飛即將返程的最後一天,秦飛照例從看守所,警察局,醫院,歌舞廳尋找看起來像吸毒的人,希望從他們身上找到突破口,但是依舊無果。他詢問的人要麼罵一句他聽不懂的南方粗口,要麼就看他一眼快步離開,連搭話的人都沒有。回到旅館,秦飛準備把最後一支藥打了,然後明天就回溪城。還沒等關上門,門外一個熟悉的口音傳了進來:“哥們兒,你這兩天都忙啥呢,住半個多月了吧?”秦飛回頭,從對麵房間敞開著的門裡看見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東北的啊?怎麼意思?”秦飛問他。“你進屋,咱倆嘮嘮。”那人衝秦飛招了招手,秦飛就跟沒了魂一樣,不由自主的往男人的屋子裡走,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半個身子已經進了房門,再想退出來已經晚了。秦飛突然覺得麵前的那人有著尋常人沒有的氣場,讓人難以拒絕,而且不怒自威。“老弟,來嘎哈來了,跟哥哥說說,我沒準能幫上你忙,看你也不找工作,也不往回背貨,也沒人來談事兒,你大老遠從東北到南城,這是來找人了吧?”男人示意秦飛坐,丟了根兒煙給他。“這事兒你可幫不了我大哥,本來就冒懵兒來的,沒想到還真遇不上,找不著就拉到,回去夾著尾巴做人就完了。”秦飛有些失落,垂頭喪氣的抽著煙。“瞧出來了,老弟真是範了難了,跟大哥說說怕什麼的,難不成就準備折這了?”男人話裡有話,但是秦飛依然不敢挑明,雖然是東北老鄉,可不知根不知低,跟他說太多對自己沒什麼好處。“嗯,認栽,牛逼吹炸了,給臉崩了。”秦飛苦笑道:“大哥來南城是嘎哈啊,啥時候回去咱倆搭個伴兒。”“來取點兒東西,明兒就走。”男人抻了個懶腰,站起身一把抓住秦飛拿著煙的那條胳膊,秦飛一哆嗦,煙頭掉落在地上。男人伸腳踩滅,指了指秦飛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針眼:“來買藥吧?”秦飛暗道不好,腦袋上的汗瞬間就滲了出來,但隻能故作鎮定,祈禱他不是警察。抬起眼睛看向對方:“啥意思啊大哥,買什麼藥啊?”“彆跟我裝了,我來第一天咱倆並排在衛生間洗臉的時候就看見你這些針眼兒了,東北來南城買藥的我看多了。打小針兒的是不是?”男人鬆開秦飛接著說:“你要說句痛快的,像個老爺們的話,我給你條道兒,你要範倔打死不認,那就拉倒,咱們緣分不夠,大哥讓你信不過了,也沒啥。”秦飛大口喘著氣,心撲騰撲騰地跳,沉默許久,終於咬牙了咬牙,衝著男人點了點頭。畢竟自己沒有買到,而且打小針撐死拘留,他也不能把自己咋的。“嗯,沒找到正主,都說這裡賣那玩意的多,但是沒人介紹,進不了人家那個圈兒。”“哈哈哈哈,可把我給憋死了,看你挺硬個人,怎麼遇事兒範慫呢?你身上也沒有,你怕什麼。”男人走到門口,把門反鎖。回過身來坐到秦飛的對麵。“你要找正主,我幫不了你,你要是拿東西,我這有。過一手翻一倍,肯定比正主貴。”男人收起笑容,嚴肅的對秦飛說。“多少錢?”秦飛吃驚的看著眼前這個住在自己房間對麵的人,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費儘心思找的東西,就離自己一牆之隔。“先彆說多少錢,你家哪的?”“溪城的。”“溪城打針的人多少,就說你知道的。”男人掐滅了煙。“幾百個吧,大部分打花針,就是有就打沒有就挺著,天天打的不多,幾十個吧。”秦飛想了想說到。“我來這裡拿貨,一克二百,你到曲市找我拿,一克四百五,那五十是風險錢。明天咱們就回東北,你不用跟我一起走,我不連累人,出了事兒都是自己的。到曲市你也下車,右手邊的輕紡招待所住下,等我找你。”男人小聲的說。“為什麼願意給我?咱倆頭一回見麵,你就不怕我是警察釣魚的?”秦飛想到事情已經有了眉目,放鬆了下來。“大哥我看你挺對我脾氣,而且小老弟說話沉穩,所以可以試試,日子長著呢,你要是不是那塊料,有第一次就絕對沒有第二次。"男人接著說:"至於你說的警察的事兒,你真是不懂法,抓販毒的至少兩名警察以上,一個是為了互相照應,再一個為了互相作證。比如你真的是警察,地下放了五克海洛因,你要抓我是抓不了的,因為你沒有證據表明,這藥不是你硬塞給我栽贓陷害的,因為這不是我家。”男人狡猾的咧著嘴笑,秦飛才終於明白,販毒這條道的水有多深。五秦飛從曲市回到溪城的時候,老婆和孩子已經跑回了娘家。他把東西藏了起來,然後去接老婆孩子。原來他走的第二天就有人上門來問,二哥去哪了,錢什麼時候還或者東西什麼時候帶回來。妻子怕耽誤孩子學習,沒幾天就搬回娘家住了。“哎呀,有點兒事兒耽誤了,要不還能早幾天。”秦飛慚愧的對老丈母娘說。“給你屁股擦乾淨再來接我們娘倆兒,這幾天就這住,孩子要期末考試了,我能跟你鬨騰,我大兒子可不能讓你耽誤。”秦飛的老婆數落著秦飛,但是顯然已經放下了懸著的心。秦飛之所以晚了幾天,是因為他在曲市和那位不肯透露姓名的大哥學了幾天能耐。比如白粉的純度,口感,色澤怎麼分辨,吸食的用量,注射的配比。大哥說,一般情況,由於海洛因價格昂貴,沒有一定經濟基礎的人是舍不得吸食的,最主要的方式還是注射。不同純度的海洛因叫法不同,四號,在國內基本不存在,所有能夠到達吸毒者手裡的海洛因,都是摻雜著大量雜質的劣等品。為了達到快感,隻能選擇用部分鎮定類藥品稀釋而後注射。懂了這些,大哥送給他一個黑色的電子秤,這個隻有巴掌大的稱就是用來稱量毒品的,秦飛試了試,竟然精準到毫克。大哥沒有留給秦飛聯係電話和家庭住址,隻是告訴他:“如果你要貨,就來這間招待所住下,一般三天,我肯定到,如果超過三天,你就多等三天,可能你來的時候我恰好去拿貨。如果再長,你就趕緊走,過半個月再來,連續一個月沒看見我,估計我就是出了事兒。當然,我出事兒的可能性很小,以後慢慢跟你說吧。”王行是第一個知道秦飛回來的人,秦飛列了一項清單,讓王行去把海洛因注射的配製小藥買齊,走進屋子鎖上門,不一會兒就配出了十幾礦泉水瓶的透明液體。他把其中藥最多的那瓶丟給王行說:“你試試這個,杜冷丁你就再也不想打了,省著點兒,這玩意也不便宜。”王行略顯遲疑的接過塑料瓶,用隨身帶著的針管吸了一點兒,直接就紮進了血管。藥水都推進身體裡以後,王行靠在床上,僅僅幾分鐘,就進入了賢者狀態。當他再度清醒的時候,發現秦飛坐在一旁笑嗬嗬的看著他。“怎麼樣,這個勁頭行不,上勁兒麼?”秦飛問。“這個比杜冷丁好啊,這個好。”王行由衷的感歎道,真好,真好!當秦飛把藥分彆拿給毒友的以後,上門來找秦飛的人就絡繹不絕了。但是秦飛記得大哥的話,不能什麼人都賣,不能什麼風險都擔。如果全溪城隻有你一家,那就在下麵找三個下線。所以王行成了秦飛的三個下線的其中一個,他本身就賣毒品,所以輕車熟路。秦飛按一克800的價錢給王行,把配藥的方法也告訴了他,提醒他,多放小藥少兌海洛因,一克粉能出1200的藥,實在不行,就兌涼水。從那時起,溪城的吸毒者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六在秦飛賣起海洛因的幾年裡,溪城乃至全國的毒品圈逐漸分裂成兩個派彆,鎮靜類和興奮類。前者指海洛因,後者指麻古和冰毒。黑話裡玩兒白粉兒的,叫熱的,溜冰毒的,叫涼的。但是不管涼的熱的,那幾年溪城都死了太多人。冰毒起勢的前期,八零後逐漸步入吸毒者的行列,效仿國外,抽大麻吃搖頭丸。每當兒子和朋友們去迪廳,晚上他都睡不好覺,直到等孩子回來,跟他聊幾句,看看兒子的狀態是否興奮異常,才肯接著回屋睡覺。秦飛想,如果兒子吸毒,他一定把他的腿打斷,然後寧可就這樣養他一輩子。不過,除了不能沾染毒品,秦飛幾乎不會關注兒子在做什麼。毒品市場被冰毒衝擊,找他買藥的人越來越少,他去曲城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不過還是很賺錢。當年身材魁梧的大哥已經骨瘦如柴,但依舊精神抖擻。兩個人已經像親兄弟一般要好,可秦飛依舊隻能守在招待所裡等著他來。大哥跟秦飛說:“孫子要上學了,自己也差不多金盆洗手不乾了。等我收手那天,我把上線交給你,以後你就自己去南城拿貨吧。”秦飛也已經快五十歲,提到毒品,再也不像曾經那樣膽戰心驚小心翼翼。海洛因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和吃飯睡覺一樣尋常。秦飛平靜的說:“你不乾了,我也停手。十多年前你給我的這條路,如今你都走不動了,那咱倆就都不走了。”大哥若有所思的看著秦飛,最後欣慰的點了點頭。然後說:“知道為什麼我基本不出事兒是為什麼麼,今天我告訴你,我其實是警察。”秦飛瞪著眼睛,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七王行最後一次找他拿藥的時候留著眼淚說:“二哥,這藥不能打了,真不能打了。”秦飛沉著臉看王行,不屑的說:“哭什麼,你媽死了啊,說事兒,怎麼了?”王行低著頭,眼淚劈裡啪啦的打在秦飛家客廳的地板上,哽咽著說:“不是我媽,是大林子,還有小藝也死了。頭幾天二毛來找我拿藥,說什麼不讓我兌,要回家自己配。今天早上他們告訴我,他們三個昨晚吸毒過量,都死二毛家了。二哥,在這樣下去,溪城的老弟兄們都活不了。你想想,整個溪城社會圈裡,除了你我,誰不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咱們做了孽了,我現在天天做噩夢,我快瘋了。”秦飛忽然站起身一腳把王行踹倒,照著王行的腦袋上猛的踢了兩腳,渾身顫抖的說:“平常你他媽懶,直接給粉也就算了。這次我特地告訴你純度高,你他媽的怎麼能直接給藥,能不打死麼?你怎麼不打死呢?操你媽的。彆人死不死我不管,可我他媽的沒說麼,不準賣二毛子他們幾個藥,你想錢想瘋了麼?我早就答應毛毛,說管著她爸,不讓她爸吸毒。王行啊王行,你他媽不是人麼?兄弟這麼多年,就壞你身上了,都他媽壞你身上了,操你媽的王行,什麼事兒都壞你身上,你就是個掃把星!”說完秦飛也癱倒在沙發上,他想起二十多歲的時候,和二毛,林子,小藝還有王行在社會上橫行霸道的日子,那會兒沒有杜冷丁,也沒有海洛因麻古可非冰毒。雖然那時候渾,可都健健康康,和人動起手來吃了虧,三天五天就又生龍活虎的出現在街麵上。可有了毒品以後,一切都不一樣了。吸毒的人,不愛吃飯,不愛社交,甚至不愛性交。攝入毒品以後,感受快樂的神經被大量透支,從此之後,除了吸毒,他們沒有任何其他事情能夠感到開心快樂。等到靜脈被打爛,他們就把海洛因注射進身體的血庫裡,脖子上,大腿根下。毒癮更大的,甚至不再使用配藥稀釋毒品,而是把白粉倒入注射器,抽出身體裡的血來稀釋海洛因,然後再把混著白粉的血打回身體裡,隻有這樣才能體會到剛開始吸毒能夠達到的快感。其實秦飛知道,即使沒有王行的失誤,溪城最早吸毒的一撥人,離死也已經不遠了。秦飛這些年深切的感受到,吸毒者的尊嚴和生命都一文不值。他碰到過沒有錢買毒品就跪在自己家樓下不停磕頭的人,遇見過拋妻棄子把房子全都押給秦飛而後拿著藥消失不見的人,見過接過藥在大街上就脫下褲子往大腿裡紮的漂亮女人。他們為了吸一口或者紮一針,可以為秦飛做任何事情,男的願意為他出去砍人,女的願意為他脫掉光鮮亮麗的衣服。秦飛最覺得痛心的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為了讓自己的兒子不再惹禍,每天去市場擺攤賣蔬菜,攢下的錢如數交給秦飛,她說:“我兒子告訴我,這個藥溪城就你這裡賣的最便宜,你是批發價,我不懂他害了什麼病,但是你那個藥能治。大兄弟你行行好,賣大娘一點兒。”在秦飛看來,吸毒的人已經提前過完了自己的生命,因為他們用很短的時間得到了極致的幸福感。所以,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們隻能為這份透支來慢慢還債。包括秦飛自己,他除了不需要為毒資奔波賣命,剩下的和這些人彆無兩樣。參加完二毛他們的葬禮以後,王行就再也沒找秦飛拿過藥。道上的朋友告訴秦飛,王行讓家人把自己鎖在屋裡,整整十天,隻留最寫水和麵包香腸。等人們再次見到王行的時候,王行已經不再吸毒,而且逢人就勸:“不吸毒以後連吃飯都比往常香了很多。真好,真好。”八第五天,毒癮漸漸平複了。秦飛把美沙酮和安定倒進衛生間,雖然心癮還在無時無刻的侵擾著他,但是他相信自己能夠控製。之所以這麼多年,他還能相對健康的活著,就是因為他有極強的自控力。這也是後來大哥告訴秦飛,他身上最能讓人放心的地方。王行戒毒以後的日子裡,城買得起毒品的人越來越少,秦飛從曲市拿回五十克粉,回來要賣三個月,還經常賒賬,或者拿一些東西抵押。大哥把南城的聯絡人留給了秦飛,又白送給秦飛一批貨,就消失不見。他告訴秦飛,如果有一天,真的不想碰了,真能戒掉,就再來這間招待所住下,不然的話,永遠也彆來曲市。咱們哥倆兒的緣分,差不多也就儘了。秦飛沒有再賣毒品,也沒有去南城拿貨。大哥留下的白粉夠他自己一個人用三年。他買了套新房子,全家悄聲無息的就搬走了。又換了電話卡,隻留號碼給了幾個過命的不吸毒的朋友。不過,王行卻一次也沒有找過他。彆的朋友們偶爾來找秦飛,會告訴他最近溪城的黑道上都發生了什麼。秦飛很好奇,問朋友:“這幫孫子沒有白粉了,都戒毒了麼?”“戒個雞巴,不知道誰在外麵傳,說你被抓起來了。海洛因再也沒有了,要想戒毒,必須用冰毒頂,吸七天冰毒,就再也不用打白粉了。”朋友說。秦飛啞然失笑,接著問:“那有效果麼?”“要說效果也確實有,就是針管兒變成吸管兒了,現在溪城的吸毒者都在家支著長槍短炮溜冰。你知道那玩意,抽完特能聊,據說還能金槍不倒,持久彌堅。騷冰,困粉兒,都不是好玩意。二哥你這麼多年終於收手了,哥們幾個都替你高興,要能戒了可就再好不過了。”朋友說。海洛因逐漸淡出吸毒者視野以後,冰毒占據了毒品圈的大半個江山。人們說,冰毒好,不上癮,一個月玩兒幾次,沒什麼影響。男人女人做愛的時候,可以弄一點兒助興,客戶談生意的時候可以弄一點兒提神,朋友聚會的時候可以弄一點兒調節氣氛。總之是百利而無一害的東西,除了它是毒品,其餘沒有一點兒負麵消息。甚至秦飛的兒子都跑來問他:“爸,他們說的是真的麼,我朋友中間有幾個玩兒那個的,那東西不是毒品麼,為什麼和你賣的不一樣呢?”秦飛看著已經二十來歲的兒子,意味深長的說:“兒子,沒有一種毒品的好處會大於壞處。你二毛叔,你林大大他們的下場你也都看見了,甚至可能你老爸也難得善終。我沒有資格管你,但是我還是想勸勸你,離吸毒的人遠一點,永遠不要碰這種東西。”他和大哥曾經聊過冰毒的事情,自己還特地買了點兒試吸。秦飛發現冰毒某些程度比海洛因更加可怕,因為白粉吸多了,無非就是自己死。但是冰毒吸多了,出現了幻覺,殺人放火什麼事兒都可能乾得出來。兒子冷笑了一聲:“嗬嗬,那你為什麼還要販毒?”秦飛啞口無言,他想對兒子說自己為了賺錢養家,但是他說不出口,因為這並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不過是想吸毒,想無憂無慮的得到毒品帶給他的快感,賺錢不過是在這個意圖之後捎帶的事情。兒子見秦飛沒說話,接著說:“你還是戒了吧,像我王行叔那樣,我準備把女朋友帶回家,你不能再吸毒了。”“我他媽吸毒跟你帶女朋友有什麼關係,我給你倆拿錢不就完了麼?怎麼以後你還能跟我和你媽一起住啊?你他媽找個警察啊?”秦飛突然就炸了,因為他做什麼,從小到大都沒人管得了,老婆不行,兒子也不行。“沒有,毛毛說了,你一天不戒毒,她一天不登家門。”兒子甩下這句話就摔門走了,丟下秦飛自己在屋裡呆呆的發愣。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兒子要帶回來的兒媳婦竟然是二毛子的女兒毛毛。“操你媽,你怎麼……她…你不知道…操你媽的!我不同意!”等秦飛回過神來破口大罵的時候,兒子已經出門走了。秦飛的老婆關掉電視,走進屋子安慰秦飛:“這事兒不能怪孩子,他也不是誠心教叫你為難。人家娘倆相依為命這麼多年,也挺不容易。倆孩子從小到大,有感情了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能因為你們的事兒耽誤了孩子的終身大事。”秦飛捂著臉,眼淚又不爭氣的流了出來:“我對不起二毛子,我他媽,我他媽沒有臉麵對毛毛啊!”秦飛老婆笑道:“我和毛毛談過了,她喜歡咱們兒子,她爸的事兒也已經過去很久,孩子不恨你,隻是想讓你把毒品戒了。她不想你和她爸一樣的下場,那孩子從小就懂事兒。毛毛說了,她爸走了,嫁到秦家,你就是她爸,你上次答應她的事兒沒做到,這次希望你能做到。”九戒毒第十天,秦飛當著兒子的麵把所有剩下的海洛因都衝進了下水道。一遍放水一遍還和兒子開玩笑:“這下水道裡能不能漲出什麼妖怪啊,這麼多白粉,蛆要是吃了都得變異。”秦飛的兒子驚奇的看著父親,良久說不出話來,因為從他記事兒起,父親就沒有開過玩笑。每次看見他的時候,不是在吸毒,就是在販毒,十幾年從未停歇。沒參加過自己的家長會,沒參加自己大學的畢業禮,甚至有時候連自己多大了都要詢問母親。可是今天,父親竟然破天荒的和兒子開起了玩笑。秦飛也們然間意識到,一切好像都和以前不同了。他尷尬的收起笑容,不好意思的搓了搓臉。所有白粉都隨著水流衝進下水道以後,秦飛走到窗台邊點起隻煙,時逢深秋,窗外的街道上的銀杏樹葉隨風飄落,地上鋪滿了金黃色的落葉。車輛經過,滿地的葉子像一層層的金色的巨浪向前湧動,人們踏在金黃裡,表情凝重嚴肅或者欣喜若狂。秦飛不知道他們在難過什麼,也不清楚他們在開心什麼,他想,一定不是毒品的事兒,至少他不希望是。秦飛回頭看了看正在給女朋友毛毛打電話的兒子,他想,人們應該期盼的是更加真實的將來,無論艱難困苦還是風光無限,都不該和曾經的自己一樣,追求毒品帶來的短暫虛幻的快樂。十沒有毒品的世界,真好,真好!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