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用最早給常樂縣這個地方做規劃的時候,是打算把它發展成一個茶葉集散基地。沒想到這兩年攤子越鋪越大,如今的常樂縣,茶葉這一項的交易額雖然也很大,但是整個常樂縣的經濟發展,對於這一項交易卻並沒有什麼依賴性。要說常樂百姓現在最依賴哪個產業,那肯定還得是白疊花,然後接下來才是茶葉交易、羊絨作坊這些個。近來,因為南北雜貨的開張,這個小縣城好像又有要往旅遊業城市發展的趨勢。早前二樓那些食鋪未還開張的時候,從長安城過來的那些做吃食的娘子們,看著常樂縣這個小縣城,比長安城小那麼多,麵積人口約莫隻能抵上長安城的一個坊,她們就很憂心,擔心當地人口稀少消費能力有限,生意不好做。結果開張這幾日,生意卻是日日火爆,從長安城那邊帶來的橘漿等物,原本預計要用半年以上,如今看來,半年是肯定用不到了,三四個月以後怕是就要斷貨,還是得趕緊寫信去往長安城,讓那邊安排再發一批貨物過來。城外的木軌道上,每日裡車來車往的,從常樂縣到敦煌、晉昌、酒泉等地皆已通了木軌馬車,甚至還有一些從高昌、伊吾過來的。另外,常樂縣這邊的胡人也很多,有往來過路的胡商,也有定居當地的各色雜胡,甚至還有一群昆侖人住在這裡。原本在長安城那邊,大夥兒是管他們教昆侖奴的,後來那昆侖人首領給中原人送來了紅薯種子,聖人令其不再為奴,因而改稱昆侖人,隻不過在長安城那邊,大夥兒這些年都叫慣了昆侖奴,很多人一時也改不過來,亦或是懶得改。但是在常樂縣這裡,誰要敢說一句昆侖奴,那些昆侖人就要跟你急,彆以為他們聽不懂,漢話說得好著呢。那些昆侖人有懶怠的,也有勤勉的,這一次南北雜貨樓上那些食鋪開張前,從當地尋了一些婦人來做工,其中便有兩個昆侖人。那兩個昆侖人婦人體格健壯,力氣很足,脾氣也特彆好,乾活很是不錯,經過一些時日的觀察以後,其他幾個食鋪也都有些心動,打算也去尋一兩個昆侖人來乾活。而阿姊食鋪的那幾個娘子們,除了經營南北雜貨二樓的這一間分店,她們還要著手從常樂縣當地以及周邊搜羅資源。自當年羅大娘親去江南開發市場以後,阿姊食鋪各間鋪子裡便又多了幾樣新吃食新口味,從那江南的各色水果,到沿海的魚丸海味。長安城中現在還沒有哪一間食鋪能像她們這般,吃食的品種口味這般多,供應量這般大,價錢這般親民。之後的各間分店,也都積極從當地搜羅各種吃食,這一次來常樂縣的這幾位管事也是,一早便盯上了高昌的葡萄與伊吾的甜瓜。那伊吾的甜瓜還能再等一等,高昌的葡萄卻是等不了人,眼瞅著今年的葡萄就要成熟了,待這邊鋪子裡的經營稍稍上了軌道之後,便有兩名娘子向羅用提出要去高昌收葡萄製漿的事情。羅用派一名差役護送她們去高昌,讓他到了那邊之後,記得要與當地相熟的差役吏員打好招呼,彆叫她們被人欺侮了去。羅二娘聽聞了這件事,也從羊絨作坊那邊安排了一名管事娘子與她二人同去,這些年羅二娘的羊絨作坊與高昌那邊不少商號都有往來,她們在那邊熟人多,行事也方便。羅大娘這一次從長安城派遣過來的管事,全部都是女子,沒有一個男子。關於這件事,大娘早前也曾寫信與羅用說過,她說鋪子裡的管事全部都是女子,外出行走多有不便,這兩年各地的分店越開越多,也是生出不少難題。原本她是打算招募一些男子來做工,奈何許多管事娘子對此都是十分反對。身為男子在這世間總是有那許多便利,她們擔心自己被比下去,顯出不足來,最後被男子們堵了上升空間,甚至連這份工都保不住。羅大娘經過一番考量之後,最後還是決定順從這些管事娘子們的心意,她在信裡對羅用說:“……來我這裡尋活的男子,亦有那很不錯的,隻是我思來想去,終究還是作罷了。這世間,男子的去處總是多些,女子的去處卻少,往後我這阿姊食鋪,便決定都用女子了,偏頗便偏頗吧。”羅用與她回信說:“未必事事都要做到絕對公允,偶有偏頗亦是人之常情,無論阿姊做什麼,我總是偏向阿姊的。”羅大娘看到這封回信便笑了,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甚至忍不住將其展示給幾個親近的管事:瞅瞅我家三郎多會說話。大娘雖是羅用的阿姊,這些年卻也越來越把羅用當成一個真正的當家人看待了,有些時候,也是下意識地想去尋求羅用的認同,擔心被他所不喜。但羅用總是很讓她安心,他會直言指出大娘偶爾的疏漏,也會對她的經營發表一些自己的見解,從來不會將不滿藏在心裡,還會說出,你是我的阿姊,我總是偏向你的,這樣的話來。大娘今夏產下一個女嬰,是個大胖娃娃,小臉嘟嘟的,把林五郎喜的不行,每日裡上街買菜都是咧著一張嘴,逢人便誇那孫神醫著實厲害,醫術著實是高。眾人笑言那孫神醫的醫術自然是高,隻可惜並不是人人都能求得神醫親診,尤其是那女子孕育的難題,便是孫神醫,這回也是花了小一年的工夫,才給大娘調理過來。“你們兩口子著實福氣好。”“是是。”“大娘奶水好不好,可是夠吃?”“……”“跟我嗨什麼臊,我這都奶過多少個娃娃了,你們兩口子頭一回當耶娘,家裡又沒個大人……”“侯校書媳婦這兩日常常過來,還帶了有經驗的婦人過來。”“哎呦,那便好那便好。”“嘿。”“娃兒可還好,這兩日可是會笑了?”“笑起來咯咯的,那兩條腿蹬起來可有力氣。”“哈哈哈哈!”“你家大娘體格好,吃得又精細,娃娃自然也養得壯實。”“今日又買了什麼菜?”“買了些菘菜,大娘這兩日愛吃菘菜。”“可莫要與她多吃,菘菜涼性。”“哎,我曉得。”“你看我這上好的粟米,可要買些回去?粟米粥最是養人,婦人月子裡養得好,一輩子都不愛生病。”“這粟米怎賣?”“……”林五郎這些時日一上街,就是大包小包地往家裡扛,總想著家裡有一大一小兩個人要養活。事實上大娘與他那新生的閨女又能吃用多少,家裡頭那些個物什越囤越多,最後大多都便宜了阿姊食鋪那些個管事,有時侯校書媳婦過來這邊,大娘也叫她拿些用得著的回去。侯校書兩口子結婚沒兩年,膝下已有一子,那侯校書媳婦出身雖高,她那父親卻是個不著調的,兒子女兒生了一群,兒子還好些,女兒們出嫁以後他便不怎麼管了。一些個嫁得好的,與娘家那邊往來還算多些,像侯校書媳婦這樣的,草草嫁出去就完事了,嫁妝都沒幾個像樣的,更彆提成婚後還能有什麼資助。他們兩口子與羅大娘這邊也是有些往來,那侯校書媳婦名叫黃香蘭,大娘便喚她香蘭,兩人常常坐在一起說些體己的話。香蘭說她早前大著肚子的時候,日子本就不易,侯藺又在國子學受人排擠,為了養家糊口,什麼樣的氣他都忍了,她去求父親幫忙,父親卻說他也幫不上忙,說不上幾句話,便說有事要忙,打發自己回家去了。說白了,還不是怕得罪了同僚自己不好做人,隻他一個當嶽父的,連幫自家女婿說幾句公道話都不能,彆個同僚誰又能瞧得上他,不過是看在他的家族出身,不去與他為難罷了。四娘聽聞了這件事,與白以茅說了,白家有郎君出麵,見了一名國子學博士,與他提起此事。原本還以為這樣便好了,沒想到竟是不管用。最後這件事如何能夠了了,便是因為一個顧氏郎君,在朝堂之上狠狠參了國子學眾人一本,道如今這國子學中的風氣已是壞透了,博士助教不想著教書育人,整日裡排擠這個踩低那個,如此德行,學子們又能從他們身上學到什麼?聖人令有司查明此事,這一番查驗下來,果然確有其事,照理說能在國子學之中任職的,多是飽學之士,隻是那個彆飽學之士,做出來的事情卻頗為令人不恥。這些事情被人拿到朝堂之上一說,臊也要臊死了,實在很敗壞形象,仕途前程自然也會受到影響。聖人早年征戰沙場,頗尚武,對於這些陰暗齷蹉的傾軋排擠很是不喜,朝中幾位高官也都認為應該整頓國子學風氣,於是短短幾日工夫,國子學原本那些官員撤職的撤職,調任的調任,很快便進行了一次大換血。侯藺沒走,經過這件事以後,他在國子學的處境也是有些尷尬,但是不管怎麼說,日子到底還是比從前好過了許多。聽聞羅用快要回來了,眾人皆知曉侯藺與羅用走得近,從前還在一個院子裡住過,於是這時候便又有人開始逢迎起來。香蘭對大娘說道,彆個也就罷了,她父親竟也如此,前兩日特地還令他母親送了幾匹好布料過來,可笑不可笑。她母親道那布料是她自己的,自家事自家又怎會不知曉,黃家後宅姬妾甚多,有點子好東西,便都給了當時最得寵的那一個,她母親失寵都有一二十年了,手裡頭有點東西都跟命根子一般死死拽著,隻是這些年下來,到底也沒剩下幾個值錢物什了。那幾匹布料都是新布,材質花樣都是極好的,這不是她爹拿來的,便是家裡的當家主母拿來的,總不會是他娘自己的積攢。香蘭與大娘拿了一匹過來,道:“莫要嫌它來處不好,布總還是好布。”“我又哪裡嫌它什麼,你莫要整日裡瞎想,若是著實氣惱得緊,便到我那鋪子裡錘一缽肉丸出出氣,莫要平白浪費了力氣去。”大娘與她玩笑道。“你算得倒是精細。”香蘭好笑道。“小本買賣,如何能夠不精細?”大娘靠在炕頭,從旁邊一個小碗裡拈起一顆葡萄來吃。這時候天氣還未入秋,倒是有一些早熟的葡萄下來了,隻是這長安城中的葡萄本來就很貴,更彆說這時候的葡萄了。今日她與五郎說自己想吃葡萄,五郎便出去與她買了一串回來,一次隻肯給她吃那三五顆。倒不是他小氣不舍得給大娘吃這麼貴的葡萄,實在是因為大娘這時候還在月子裡,五郎每日裡隻與她吃熱食喝熱湯,涼的東西一律不給碰,若不是再過一些時日就能出了月子,這時候她怕也吃不著葡萄。這邊大娘又喚五郎,叫他把今日買的葡萄都洗了端過來,她這裡就這兩顆子,可不夠用來待客的。五郎果然洗了葡萄端上來:“待客便待客,你自己可莫要貪嘴多吃了去。”“我不吃,都給香蘭吃。”大娘笑嘻嘻道。說是這般說,最後大娘到底還是沒抵住嘴饞,多吃了幾個。其實也不打緊,尋常婦人做月子,哪裡有那許多講究,這葡萄又不是什麼寒涼之物,再說大娘這也快要出月子了。說到葡萄,高昌一帶的葡萄可就便宜得多了,隻是這邊的氣候比長安城要更涼一些,春天來得也晚,眼下這時節葡萄還未上市。常樂縣這名差役護送這阿姊食鋪以及羊絨作坊總共三名管事娘子,一路來到高昌城中,先是尋了地方住下,然後又去與自己相熟的吏員差役打招呼。倒是沒想到,那郭都護這一日剛好從城外回來,他聽聞這個消息以後,便讓人把這名差役以及三個管事娘子請到府中,令廚下置下一桌酒菜,好生招待了那三名管事一番,又道往後在這高昌城中若是遇著什麼難事,儘管來尋自己,他與羅用相熟,都是自家人。郭都護大抵也知曉自己早前那匹金馬送得小了,於是這時候尋著機會,趕緊又與羅用送了一個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