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枝他們這一路走走停停,從長安城到涼州城的這一段道路上,路麵是水泥路麵,往來商賈亦是不少。那些個運羊絨的羊脂皂的白疊布的商隊,他們不時便能遇到一個。他們這回走的是南邊這條道,從北邊走也有一條路,就是繞了些,要先從長安城到離石縣,然後再從離石縣到涼州。北邊那條道冬日裡也不冷清,秋末冬初那時候從河東道一帶南下賣農貨的鄉人商賈就很多。在關內道北麵的城州集市,朝廷每年都要運送大批的羊肉罐頭南下,為了這運輸一事,難免要發些徭役,大多都是關內道當地百姓。還有一些個做羊絨羊脂皂買賣的商賈小販,每年入冬後也都行走在關內道中部以及北部,還有隴右道東麵,羅用那些弟子們從前鋪好的那條水泥路上,商賈行人往來不絕。阿枝他們這一走,就從入秋走過了深冬,待過了涼州城以後,人跡便少了許多,在過那焉支山的時候,走得最是艱難。過了焉支山之後道路就平坦了許多,隻是商隊裡的人個個都很戒備,言是怕有賊人出沒,劫掠錢財貨物,阿枝聽聞了,也是有些害怕,好在他們這一路有驚無險,總算是在開春那時候抵達了沙洲。在經過晉昌城的時候,阿枝也看到了木軌馬車,這種木軌馬車長安那邊也有,隴西這邊的這個木軌馬車,無論是軌道還是在軌道上行駛著的馬車,比起長安城那邊的,看起來都要簡陋許多。阿枝他們這一路著實走得很累了,這時候自然也想乘木軌馬車,隻是商隊中有不少馬匹駱駝,不太好處置,於是眾人最後還是決定一起走過來。他們就走在木軌道旁邊的驛道上,看著軌道上馬車來來往往,跑得飛快。道路兩旁常常都是大片大片的荒石灘,偶爾經過一些村落農田,農人們這時候已經開始侍弄田地了,還有一些農人在荒灘上揀石頭,似是要把它們開辟出來,用來種植白疊花,聽聞那白疊花甚樣的田地都能長,就連那不出糧食的鹽堿地它都能生長。常樂縣這邊,羅用他們聽那些坐木軌馬車過來的商販們說,從長安城那邊過來的茶商隊伍就快到了,還說看到一個黑色的昆侖人,應是阿普無疑。於是眾人早早便出城去迎接他們,衡致正在機器坊乾活,聽聞了這個消息,胡亂洗了一把手臉便跑了出來,衣服都不及換,昆侖人們也都跟著羅用他們一起,到城外去迎接他們的族長。一群人在城外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人來,昆侖人們跑到坡地高處去看了又看,很是心焦。好容易在遠處隱隱看到了商隊的身影,這些昆侖人一個個便都呼嘯著迎了上去,口裡嚷嚷著羅用他們聽不懂的語言,漢話這時候早已被他們扔到了天邊。羅用他們這時候也都迎了上去,衡致跑到阿枝身邊,幫她把肩上的包袱接了過來,阿枝的行囊也在車上,背上這個包袱主要就是放些糧食銅錢和水,並不多重。這兩人麵對麵站著,一個是剛剛走完了好幾個月的遠路,風塵仆仆,一個是方才從作坊裡跑出來,衣服上一片一片的臟汙,這時候兩人相視而笑,看起來倒是格外登對。羅用早前便已收到他們從長安城寄來的信件,知曉杜構這一次也要來,也知他腿腳不便,行路更是比尋常人更加艱難。杜構這時候從他坐著的那頭驢子背上下來,旁邊的青年給他遞了一根木棍過去,他便拄著這根木棍,一步一步走到羅用跟前。早前從長安城出來的時候,他騎的原本是一匹大馬,後來那匹馬在過焉支山的時候死了,也不知是累死的還是被凍死的。好在隊伍中的人對他十分照顧,一路扶持著,終於過了焉支山,抵達張掖,這頭驢子便是他二人在張掖買來。他去年先是被流放,然後又被赦免,一路輾轉去到長安城,又從長安城千裡迢迢來往常樂縣,這些年攢下的錢財基本上也都花空了,隻這赤條條的一身殘軀,來到羅用跟前。他放下手中木杖,彎腰與羅用作揖,隻見他那寬大的衣袖被荒原上的大風吹得獵獵作響,姿勢大開大合,動作一絲不苟。羅用就站在他麵前,沉默著接受了他這一禮,然後又適時地伸手將他扶起:“這一路上辛苦了,我們進城去說吧。”兩人這時候俱都已經紅了眼眶。進城以後,羅用便讓阿普與他那些族人自去相聚,阿枝與衡致也有一些話要說,羅用這邊,便隻專心接待杜構。至於他們的住處,阿普先前便受到了朝廷的賞賜,在常樂縣這邊,羅用也做主給他分了一個院子。早前羅用剛到常樂縣上任的時候,那個院子還是個荒宅,後來修繕修繕,被他們用來當了倉庫,因為距離昆侖人聚居的地方比較近,這回羅用便讓人把這個院子騰挪出來,修繕一番,歸到了阿普名下。杜構和阿枝暫時就被安排在常樂縣衙之中,過些時日,羅用還要給衡致阿枝二人籌辦一個婚禮,那之後他二人便能住到一處。還有那個隨同杜構而來的青年,暫時便與杜構同住縣衙之中,也可照顧杜構起居。他們這縣衙裡麵乾活的人也有,但大多都是一些煮飯的掃院子的洗衣服的,專門服侍人的那是很少,主要都是像黃縣丞那樣自己帶來的,羅用這邊是從來沒有買過人。待到二人獨處之時,杜構便鄭重地向羅用行過了拜師禮,羅用也鄭重接受了。禮畢,羅用將他扶到木榻上,兩人隔著矮桌吃茶說話。羅用說杜構來得正是時候,他一早就想在常樂縣興建水利,之前已讓縣中吏員前去勘察過了好幾回,現如今錢帛也已攢了不少,待到今年秋收之後,他便打算動工。對於常樂縣這樣人口不多的小縣來說,這著實是一個大工程,水泥作坊那邊現在已經開始生產新配方的灰水泥了,待到今年入秋,應該能供給修建水渠隻用。“待過些時日,我便讓縣中吏員將他們勘查到的結果與你細細道來,屆時你再上山看看,這條水渠最終究竟要如何修,便由你來做主吧。”“倒也不必著急,眼下這些時日你隻管細心將養身子,錢帛若是不夠,隻管與為師討來。”羅用說著,便從旁邊架子上搬了個木匣下來,隔著矮桌遞給杜構,杜構打開來一看,隻見那裡麵放了滿滿一匣子銅錢,銅錢上麵還鋪著幾個大大小小的銀餅銀塊。杜構聽了羅用這些話,又見了這一匣子銀錢,也是笑了。之前那一路上,他心中也是有些忐忑,不知見了羅用以後會是個什麼情形。結果羅用今日不僅熱情地接待了他,與他安排好了出路,還與他抱了這一匣子銀錢出來。“那徒兒便收下了。”杜構笑道。“你便隻管安心收下,莫要與你那些師兄道來,免得他們說我偏心眼。”羅用玩笑道。他的那些弟子現如今個個都能掙錢,有些人的家財甚至超過羅用,哪裡又會眼饞新師弟的這一匣子銀錢。隻是平白出現了一個出身很高的新入門的師弟,大家夥兒這時候都還有點彆彆扭扭的,不知該要如何相處。今日的接風宴就擺在去年冬天新開的一家酒肆,這家酒肆地方夠大,飯菜也好吃,羅用早早便差人把宴席訂下了,這時候眾人洗去了一身塵土,紛紛前去赴宴。天色漸暗的時候,杜構換了一身乾淨衣裳,騎著他那一頭毛驢,由那隨同的青年牽著,與羅用一同前去赴宴。為了不讓杜構顯得特彆,羅用這天也騎了五對出來,平日裡他一般是不騎的,常樂縣總共就這麼大點,從這邊到那邊,用兩條腿走一走,也就沒幾步路的事情。羅用這邊沒人牽驢,喬俊林這時候就籠著袖子走在旁邊,他並不給羅用牽驢,羅用也不讓他牽。五對就是個欺軟怕硬的,平日裡在這小縣城裡恣意得很,被喬俊林收拾過幾次之後,在他跟前就很老實了,這時候喬俊林指哪兒它就走哪兒,很是任勞任怨乖順聽話。他們幾人正在街上走著,便見旁邊的鋪子裡,有人搬了梯子出來,手裡拿著一根燒著火苗的木條,給簷下掛著的一個燈籠點火。杜構原本隻當那是個尋常燈籠,哪知那燈籠點起來以後,起初不顯,片刻之後竟是越來越亮,最後竟那家鋪子門前照得亮堂堂一片。這時候再轉頭去看前麵後麵的街道,隻見很多店家紛紛出來點火,有爬高的有護梯子的,還有在下麵的牆壁上擰著一個什麼開關的,還有一些婦孺小孩出來看人點燈的。杜構他們就這樣停在大街上看了許久,也就不到一刻鐘的工夫,街道兩邊那一個個的燈籠都被點亮起來,那些燈籠裡的火光越燒越亮,漸漸的把他們眼前的街道都給照亮了,就連腳底下踩著的水泥路麵有一條細細的縫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這是什麼燈?”杜構詫異道。“這便是沼氣燈了。”羅用笑著回答說,麵上也帶了幾分驕傲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