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處訪問(1)(1 / 1)

高老頭 巴爾紮克 5878 字 1天前

第二天,拉斯蒂涅穿得非常漂亮,下午三點光景出發列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一路上癡心妄想,希望無窮。因為有這種希望,青年人的生活才那麼興奮,激動。他們不考慮阻礙與危險,到處隻看見成功;單憑幻想,把自己的生活變做一首詩;計劃受到打擊,他們便傷心苦惱,其實那些計劃隻不過是空中樓閣,漫無限製的野心。要不是他們無知,膽小,社會的秩序也沒法維持了。歐也納擔著一百二十分的心,提防街上的泥土,一邊走一邊盤算跟特·雷斯多太太說些什麼話,準備好他的聰明才智,想好一番敏捷的對答,端整了一套巧妙的措辭,象泰勒朗式警辟的句子,以便遇到求愛的機會拿來應用,而能有求愛的機會就能建築他的前程。不幸大學生還是被泥土沾汙了,隻能在王宮市場叫人上鞋油,刷褲子。他把以防萬一的一枚銀幣找換時想道:“我要是有錢,就可以坐在車上,舒舒服服的思索了。”他終於到了海爾特街,向門上說要見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人家看他走過院子,大門外沒有車馬的聲音,便輕蔑的瞧了他一眼;他存著終有一朝揚眉吐氣的心,咬咬牙齒忍受了。院中停著一輛華麗的兩輪車,披掛齊整的馬在那兒跺腳。他看了揮金如土的奢華,暗示巴黎享樂生活的場麵,已經自慚形穢,再加下人們的白眼,自然更難堪了。他馬上心緒惡劣。滿以為心竅大開、才思湧發的頭腦,忽然閉塞了,神誌也不清了。當差進去通報,歐也納站在穿堂內一扇窗下,提著一隻腳,肘子擱在窗子的拉手上,茫然望著窗外的院子。他覺得等了很久;要不是他有南方人的固執脾氣,堅持下去會產生奇跡的那股勁兒,他早已跑掉了。“先生,”當差出來說,“太太在上房裡忙得很,沒有給我回音;請先生到客廳裡去等一會,已經有容在那裡了。”仆役能在一言半語之間批判主人或非難主人,拉斯蒂涅一邊暗暗佩服這種可怕的本領,一邊胸有成竹,推開當差走出來的門,想教那般豪仆看看他是認得府裡的人物的,不料他莽莽撞撞走進一間擺油燈,酒架,烘乾浴巾的器具的屋子,屋子通到一條黑洞洞的走廊和一座暗梯。他聽到下人們在穿堂裡匿笑,更慌了手腳。“先生,容廳在這兒,”當差那種假裝的恭敬似乎多加了一點諷刺的意味。歐也納性急慌忙退出來,撞在浴缸上,幸而帽子抓在手中,不曾掉在缸裡。長廊儘頭亮著一盞小燈,那邊忽然開出一扇門,拉斯蒂涅聽見特。雷斯多太太和高老頭的聲音,還帶著一聲親吻。他跟著當差穿過飯廳,走進第一間客廳,發見一扇麵臨院子的窗,便去站在那兒。他想看看清楚,這個高老頭是否真是他的高老頭。他心跳得厲害,又想起伏脫冷那番可怕的議論。當差還在第二容室門口等他,忽然裡麵走出一個漂亮青年,不耐煩的說:“我走了,莫利斯。告訴伯爵夫人,說我等了半個多鐘點。”這個放肆的男人——當然有他放肆的權利嘍——哼著一支意大利歌曲的花腔,望歐也納這邊的窗子走過來,為了端相生容,也為了眺望院子。“爵爺還是再等一會吧,太太事情已經完了,”莫利斯退往穿堂時說。這時高老頭從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門那邊出現了。他提起雨傘準備撐開,沒有注意大門開處,一個戴勳章的青年趕著一輛輕便馬車直衝進來。高老頭趕緊倒退一步,險些兒給撞翻。馬被雨傘的綢蓋嚇了一下,向階沿衝過去的時候,微微望斜刺裡歪了一些。青年人怒氣衝衝的回過頭來,瞧了瞧高老頭,在他沒有出大門之前,對他點點頭;那種禮貌就象對付一個有時要去求教的債主,又象對付一個不得不表敬意,而一轉背就要為之臉紅的下流坯。高老頭親熱的答禮,好似很高興。這些小節目都在一眨眼之間過去了。歐也納全神貫注的瞧著,不覺得身邊還有旁人,忽然聽見伯爵夫人含喧帶怨的聲音:“暖,瑪克辛,你走啦?”伯爵夫人也沒留意到樓下有車子進來。拉斯蒂涅轉過身子,瞧見她嬌滴滴的穿著件白開司棉外扣粉紅結的梳妝衣,頭上隨便挽著一個髻,正是巴黎婦女的晨裝。她身上發出一陣陣的香味,兩眼水汪汪的,大概才洗過澡;經過一番調理,她愈加嬌豔了。年輕人是把什麼都看在眼裡的,他們的精神是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的,好似植物在空氣中吸取養料一般。歐也納毋須接觸,已經感覺到這位太太的手鮮嫩無比;微微敞開的梳妝衣有時露出一點兒粉紅的胸脯,他的眼睛就在這上麵打轉。伯爵夫人用不到鯨魚骨綁腰,一根帶子就表現出柔軟的腰膠;她的脖子教人疼愛,套著軟底鞋的腳非常好看。瑪克辛捧著她的手親吻,歐也納才瞧見了瑪克辛,伯爵夫人才瞧見了歐也納。“啊!是你,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興看到你,”她說話時那副神氣,聰明人看了馬上會服從的。瑪克辛望望歐也納,又望望伯爵夫人,那態度分明是叫不識趣的生客走開。——“喂,親愛的,把這小子打發掉吧。”傲慢無禮的瑪克辛的眼神,等於這句簡單明了的話。伯爵夫人窺探瑪克李的臉色,唯命是聽的表情無意中泄漏了一個女人的全部心事。拉斯蒂涅心裡恨死了這個青年。先是瑪克辛一頭燙得很好的金黃頭發,使他覺得自己的頭發多麼難看。其次,瑪克辛的靴子又講究又乾淨,不象他的沾了一層薄泥,雖然走路極其小心。最後,瑪克辛穿著一件緊貼腰肢的外氅,象一個美麗的女人;歐也納卻在下午兩點半已經穿上黑衣服了。從夏朗德州來的聰明的孩子,當然覺得這個高大細挑,淡眼睛,白皮膚的花花公子,會引誘沒有父母的子弟傾家的人,靠了衣著占著上風。特·雷斯多太太不等歐也納回答,梗飛鳥似的走進另外一間客廳,衣裾招展,象一隻蝴蝶。瑪克辛跟著她,憤火中燒的歐也納跟著瑪克辛和伯爵夫人。在大客廳中間,和壁爐架離開幾尺遠的地方,三個人又碰在一塊兒了。大學生明知要妨礙那討厭的瑪克辛,卻顧不得特·雷斯多太太會不會生氣,存心要跟這花花公於搗亂。他忽然記起在特·鮑賽昂太太的舞會裡見過這青年,猜到他同伯爵夫人的關係。他憑著那種不是闖禍便是成功的少年人的服氣,私忖道:“這是我的情敵,非打倒不可。”啊!這冒失鬼!他不知道這位瑪克辛。特·脫拉伊伯爵專門挑撥人家侮辱他,然後先下手為強,一槍把敵人打死。歐也納雖是打獵的能手,但靶子棚裡二十二個本人,還不能打倒二十個。年輕的伯爵望壁爐旁邊的長椅裡倒下身子,拿起火鉗,把柴火亂攪一陣,動作那麼粗暴,那麼煩躁,把阿娜斯大齊那張好看的臉馬上變得難看了。她轉身向著歐也納,冷冷的帶著質問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說:“乾麼你還不走?”那在有教養的人是會立刻當做逐窖令的。歐也納陪著笑臉,說道:“太太,我急於要拜見你,是為了……”他突然停住,客廳的門開了。那位趕輕便馬車的先生忽然出現,光著頭,也不招呼伯爵夫人,隻是不大放心的瞧瞧歐也納,跟瑪克辛握了握手,說了聲“你好”,語氣的親熱弄得歐也納莫名其妙。內地青年完全不知道三角式的生活多麼有意思。伯爵夫人指著她的丈夫對大學生說:“這是特·雷斯多先生”歐也納深深鞠了一躬。“這一位,”她把歐也納介紹給伯爵,“是特·拉斯蒂涅先生,因瑪西阿家的關係,跟特·鮑賽昂太太是親戚,我在她家上次的舞會裡認識的。”因瑪西阿家的關係,跟特·鮑賽昂太太是親戚,伯爵夫人因為要顯出主婦的高傲,表示她府上的賓客沒有一個無名小卒,而說得特彆著重的兩句話,發生了奇妙的作用,伯爵立刻放下那融冷淡的矜持的神氣,招呼大學生道:“久仰久仰。”連瑪克辛·特·脫拉伊伯爵也不安的瞧了瞧歐也納,不象先前那麼目中無人了。一個姓氏的力量竟象魔術棒一樣,不但周圍的人為之改容,便是大學生自己也頭腦清醒,早先預備好的聰明機變都恢複過來了。巴黎上流社會的氣氛對他原是漆黑一團,如今他靈機一動,忽然看清楚了。什麼伏蓋公寓,什麼高老頭,早已給忘得乾乾淨淨。“我以為瑪西阿一族已經沒有人了,”特。雷斯多伯爵對歐也納說,“是的,先生。先伯袒特。拉斯蒂涅騎士,娶的是瑪西阿家最後一位小姐。他們隻生一個女兒,嫁給特·格拉朗蒲元帥,便是特·鮑賽昂太太的外祖父。我們一支是小房,先伯祖是海軍中將,因為儘忠王事,把什麼都丟了,就此家道中落。革命政府清算東印度公司的時候,競不承認我們股東的權利。” 泰勒朗(17S4一1838),法國著名外交家。“令伯祖是不是在一七八九年前帶領報複號的?”“正是。”“那麼他該認得先祖了。當時先袒是伏維克號的艦長。”瑪克辛對特·雷斯多太太微微聳了聳肩膀,仿佛說:“倘使他跟這家夥大談海軍,咱們可完啦。”阿娜斯大齊懂得這意思,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領,對他笑著說:“你來,瑪克辛,我有事請教你。你們兩位儘管駕著伏維克號和報複號並排兒出海吧。”說罷她站超身子,向瑪克辛做了個俏皮的暗號,瑪克辛便跟著她望上房走去。這蹊蹺的一對剛走到門口,伯爵忽然打斷了跟歐也納的談話,很不高興的叫道:“阿娜斯大齊,你彆走。你明明知道……”“我就來,我就來,”她搶著回答。“我托瑪克辛的事,一下子就說完的。”她很快的回來了。凡是要自由行動的女子都不能不看準丈夫的性格,知道做到哪一步還不至於喪失丈夫的信任,也從來不在小事情上鬨彆扭。就跟這些女子一樣,伯爵夫人一聽文夫的聲音,知道這時候不能太太乎平在內容室耽下去。而這番挫折的確是從歐也納來的。因此伯爵夫人恨倔的對瑪克辛指著大學生。瑪克辛含譏帶諷向伯爵夫婦和歐也納說:“暖,你們談正經,我不打攪了;再見吧。”說完他走了。“彆走啊,瑪克辛!”伯爵嚷道。“回頭來吃飯吧,”伯爵夫人丟下歐也納和伯爵,跟著瑪克辛走進第一窖室,耽擱了半晌,以為伯爵可能打發歐也納走的。拉斯蒂涅聽見他們倆一忽兒笑,一忽兒談話,一忽兒寂靜無聲,便在伯爵麵前賣弄才華,或是恭維他,或是逗他高談闊論,有心拖延時間,好再見伯爵夫人,弄清她同高老頭的關係。歐也納怎麼都想不過來,這個愛上瑪克辛而能擺布丈夫的女子,怎麼會同老麵條商來往。他想摸清底細,拿到一點兒把柄去控製這個標準的巴黎女人。“阿娜斯大齊!”伯爵又叫起太太來了。“算了吧,可憐的瑪克辛,”她對那青年說,“沒有法兒了,晚上見……”“希望你,娜齊,”他咬著她耳朵,“把這小子打發掉。你梳妝衣敞開一下,他眼睛就紅得象一團火;他會對你談情說愛,連累你,臨了教我不得不打死他。”“你瘋了嗎,瑪克辛?這些大學生可不是挺好的避雷針嗎? 當然我會教特·雷斯多對他頭痛的。”瑪克辛大聲笑著出去了,伯爵夫人靠著窗口看他上車,拉起韁繩,揚起鞭子,直到大門關上了她才回來。“喂,親愛的,”伯爵對她說,“這位先生家裡的莊園就在夏朗德河上,離凡端伊不遠。他的伯祖還認得我的祖父呢。”“好極了,大家都是熟人,”伯爵夫人心不在焉的回答。“還不止這一點呢,”歐也納低聲說。“怎麼?”她不耐煩的問。“剛才我看見從這兒出去一位先生,和我住在一所公寓裡,而且是隔壁房間,高裡奧老頭……”一所到老頭這個俏皮字兒,正在撥火的伯爵好似燙了手,把鉗子望火裡一扔,起身子說:“先生,你可以稱呼一聲高裡奧先生吧!”看見丈夫煩躁,伯爵夫人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狼狽不堪。她強作鎮靜,極力裝著自然的聲音說:“怎麼會認識一個我們最敬愛的……”她頓住了,瞧著鋼琴,仿佛心血來潮想起了付‘麼,說道:“你喜歡音樂嗎,先生?”“喜歡得很,”歐也納臉色通紅,心慌意亂,迷迷糊糊的覺得 自己闖了禍。“你會唱歌嗎?”她說著,走到鋼琴前麵,佼勁接著所有的鍵子,從最低音的 do到最高音的 fa,啦啦啦的響成一片。“不會,太太。”伯爵在屋裡踱來踱去。“可惜!不會唱歌在交際場中就少了一件本領。—Ca-a- ro, Ca-a—ro, Ca-a-a-a-ro, non dubita—rep”,伯爵夫人唱著。歐也納說出高老頭的名字,也等於揮動了一下魔術棒,同那一句“跟特·鮑賽昂太太是親戚’’的魔術棒,作用正相反。他好比走進一個收藏家的屋子,靠了有力的介紹才得進門,不料粗心大意撞了一下擺滿小雕像的古董櫥,把三四個不曾十分粘牢的頭撞翻了。他恨不得鑽入地下。特·雷斯多太太冷冷的板著臉,神情淡漠的眼睛故意躲開闖禍的大學生。大學生道:“太太,你和特·雷斯多先生有事,請接受我的敬意,允許我……”伯爵夫人趕緊做一個手勢打斷了歐也納:“以後你每次光臨我們總是挺歡迎的。”歐也納對主人夫婦深深的行了禮,雖然再三辭謝,還是被特。雷斯多先生一直送到穿堂。“以後這位先生來,再不許通報!”伯爵吩咐莫利斯。歐也納胯下石級,發覺在下雨了。“哼!”他心裡想,“我跑來鬨了一個笑話,既不知道原因,也不知範圍;除此以外還得糟蹋我的衣服帽子。真應該乖乖的啃我的法律,一心一意做個嚴厲的法官。要體體麵麵的到交際場中混,先得辦起兩輪馬車,雪亮的靴子,必不可少的行頭,金鏈條,從早起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是黃手套,我夠得上這個資格嗎?混賬的高老頭,去你的吧!”走到大門口,一個馬夫趕著一輛出租馬車,大概才送了新婚夫婦回家,正想瞞著老板找幾個外快;看見歐也納沒有雨傘,穿著黑衣服,白背心,又是白手套,上過油的靴子,便向他招招手。歐也納憋著一肚子無名火,隻想望已經掉下去的窟窿裡鑽,仿佛可以找到幸運的出路似的。他對馬夫點點頭,也不管袋裡隻剩一法郎零兩個銅子,徑自上了車。車廂裡零零落落散著橘花和紮花的銅絲,證明新郎新娘才離開不久。“先生上哪兒去呢?”車夫問。他已經脫下白手套。②歐也納私下想:“管他!既然花了錢,至少得利用一下!”便高聲回答:“鮑賽昂府。”“哪一個鮑賽昂府?”意大利作曲家契瑪洛沙(1749一1801)的歌劇。—秘密結婚》中的唱詞。②喜事車子的馬夫通常穿一套特殊的禮服,還戴白手套。一句話把歐也納問住了。初出茅廬的漂亮哥兒不知道有兩個鮑賽昂府,也不知道把他置之腦後的親戚有那麼多。“特·鮑賽昂子爵,在……”“葛勒南街,”馬夫側了側腦袋,接口說。“你知道,還有特· 鮑賽昂伯爵和侯爵的府第,在聖·陶米尼葛街,”他一邊吊起踏腳,一邊補充。“我知道,”歐也納沉著臉回答。他把帽子望前座的墊子上一丟,想道:“今天大家都拿我打哈哈!嚇……這次胡鬨一下把我的錢弄光了。可是至少,我有了十足的貴族排場去拜訪我那所謂的表婉了。高老頭起碼花了我十法郎,這老混蛋!真的,我要把今天的倒楣事兒告訴特·鮑賽昂大太,說不定會引她發笑呢。這老東西同那漂亮女人的該死的關係,她一定知道。與其碰那無恥女人的釘子——恐怕還得花一大筆錢,——還不如去討好我表婉。子爵夫人的姓名已經有那樣的威力,她本人的權勢更可想而知。還是走上麵的門路吧。一個人想打天堂的主意,就該看準上帝下手!”他思潮起伏,不知轉著多少念頭,上麵的話隻是一個簡單的提綱。他望著雨景,鎮靜了些,膽氣也恢複了些。他自忖雖然花掉了本月份僅存的十法郎,衣服鞋帽究竟保住了。一聽馬夫喊了聲:“對不住,開門哪!”他不由得大為得意。金鑲邊大紅製服的門丁,把大門拉得咕咕的直叫,拉斯蒂涅心滿意足,眼看車子穿過門洞,繞進院子,在階前玻璃棚下停住。’馬夫穿著大紅滾邊的藍大褂,放下踏腳。歐也納下車聽見遊廊裡一陣匿笑。三四名當差在那裡笑這輛惡俗的喜事車子。他們的笑聲提醒了大學生,因為眼前就有現成的車馬好比較。院中有一輛巴黎最華麗的轎車,套著兩匹精壯的牲口,耳邊插著薔薇花,咬著嚼子,馬夫頭發補著粉,打著領帶,拉著韁繩,好象怕牲口逃走似的。唐打區的雷斯多太太府上,停著一個二十六歲男子的輕巧兩輪車,聖。日耳曼區又擺著一位爵爺的焰赫的儀仗,一副三萬法郎還辦不起來的車馬。“又是誰在這兒呢?該死!表姊一定也有她的瑪克辛!”歐也納到這時才明白,巴黎難得碰到沒有主顧的女人,縱然流著血汗也征服不了那樣、個王後。他跨上台階,心已經涼了一半。玻璃門迎著他打開了;那些當差都一本正經,象族過一頓痛打的騾子。他上次參加的跳舞會,是在樓下大廳內舉行的。在接到請柬和舞會之間,他來不及拜訪表姊,所以不曾進入特。鮑賽昂太太的上房,今天還是第一道瞻仰到那些精雅絕倫,彆出心裁的布置;一個傑出的女子的心靈和生活習慣,都可以在布置上麵看出來。有了特。雷斯多太太的客廳做比較,對鮑府的研究也就更有意思。下午四點半,子爵夫人可以見容了。再早五分鐘,她就不會招待表弟。完全不懂巴黎規矩的歐也納,走上一座金漆欄杆,大紅毯子,兩旁供滿鮮花的大樓梯,進入特。鮑賽昂太太的上房;至於她的小史,巴黎交際場中交頭接耳說得一天一個樣子的許多故事之中的一頁,他可完全不知道。三年以來,於爵夫人和葡萄牙一個最有名最有錢的貴族,特。阿瞿達一賓多侯爵有來往。那種天真無邪的交情,對當事人真是興味濃厚,受不了第三者打擾。特·鮑賽昂子爵本人也以身作則,不管心裡如何,麵上總尊重這蹊蹺的友誼。在他們訂交的初期,凡是下午兩點來拜訪子爵夫人的賓客,總碰到特·阿瞿達一賓多侯爵在座。特·鮑賽昂太太為了體統關係,不能閉門謝客,可是對一般的來窖十分冷淡,目不轉睛的老瞧著牆壁上麵的嵌線,結果大家都懂得她在那裡受罪。直到巴黎城中知道了兩點至四點之間的訪問要打攪特·鮑賽昂太太,她才得到清靜。她上意大利劇院或者歌劇院,必定由特。鮑賽昂和特·阿瞿達一賓多兩位先生陷著;老於世故的特·鮑賽昂先生把太太和葡萄牙人安頓停當之後,就托故走開。最近特·阿瞿達先生要同洛希斐特家的一位小姐結婚了,整個上流社會中隻剩特· 鮑賽昂太太一個人不曾知道。有幾個女朋友向她隱隱約約提過幾次;她隻是打哈哈,以為朋友們妒忌她的幸福,想破壞。可是教堂的婚約公告馬上就得頒布。這位葡萄牙美男子,那天特意來想對子爵夫人宣布婚事,卻始終不敢吐出一個負心宇兒。為什麼?因為天下的難事莫過於對一個女子下這麼一個哀的美敦。有些男人覺得在決鬥場上給人拿著劍直指胸脯倒還好受,不象一個哭哭啼啼了兩小時,再暈過去要人施救的女子難於應付。那時特。阿瞿達侯爵如坐針氈,一心要溜,打算回去寫信來告訴她;男女之間一刀兩斷的手續,書麵總比口頭好辦。聽見當差通報歐也納·特·拉斯蒂涅先生來了,特。阿瞿達侯爵快樂得直跳。一個真有愛情的女人猜疑起來,比尋歡作樂,更換口味還要心思靈巧。一朝到了被遺棄的關頭,她對於一個姿勢的意義,能夠一猜就中,連馬在春天的空氣中嗅到刺激愛情的氣息,也沒有那麼快。特·鮑賽昂太太一眼就覷破了那個不由自主的表情,微妙的,可是天真得可伯的表情。歐也納不知道在巴黎不論拜訪什麼人,必須先到主人的親友那裡,把丈夫的,妻子的,或兒女的曆史打聽明白,免得閻出笑話來,要象波蘭俗語所說的,把五頭牛套上你的車!就是說直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拔出你的泥腳。在談話中出亂子,在法國還沒有名稱,大概因為謠言非常普遍,大家認為不會再發生冒失的事。在特·雷斯多家鬨了亂子以後,——主人也不給他時間把五頭牛套上車,——也隻有歐也納才會莽莽撞撞闖進鮑賽昂家再去闖禍。所不同的是,他在前者家裡教特·雷斯多太太和特·脫拉伊先生發窘,在這兒卻是替特·阿瞿達解了圍。西俗凡教徒結婚前一個月,教堂必前後頒布三次公告,征詢大眾對當事人之人品私德有無指摘。一間小巧玲瓏的容室,隻有灰和粉紅兩種顏色,陳設精美而沒有一點富貴氣。歐也納一進客室,葡萄牙人便向特·鮑賽昂太太說了聲“再會”,急急的搶著望門邊走。“那麼晚上見,”特·鮑賽昂太太回頭向侯爵望了一眼,“我們不是要上意大利劇院嗎?”“不能奉陪了,”他的手已經抓著門鈕。特·鮑賽昂太太站起身子,叫他走回來,根本沒有注意歐也納。歐也納站在那兒,給華麗的排場場弄得迷迷糊溯,以為進了天方夜譚的世界;他麵對著這個連瞧也不瞧他的太太,不知道怎麼辦。子爵.夫人舉起右手食指做了個美妙的動作,指著麵前的地位要侯爵站過來。這姿態有股熱情的威勢,侯爵不得不放下門鈕走回來。歐也納望著他,心裡非常羨慕。他私下想:“這便是轎車中的人物!哼!竟要駿馬前驅,健仆後隨,揮金如流水,才能博得巴黎女子的青昧嗎?”奢侈的欲望象魔鬼般咬著他的心,攫取財富的狂熱煽動他的頭腦,黃金的饑渴使他喉乾舌燥。他每季有一百三十法郎生活費;而父親,母親,兄弟,妹妹,姑母,統共每月花不到兩百法郎。他把自己的境況和理想中的目標很快的比較了一下,心裡愈加發慌了。“為什麼你不能上意大利劇院呢?”子爵夫人笑著問。“為了正經事!今晚英國大使館請客。”“你可以先走一步啊。”一個男人一開始欺騙,必然會接二連三的扯謊。特·阿瞿達先生笑著說:“你非要我先走不可嗎?”“當然。”“暖,我就是要你說這一句呀,”他回答時那種媚眼,換了彆的女人都會被他騙過的。他抓起子爵夫人的手親了一下,走了。歐也納用手掠了掠頭發,躬著身子預備行禮,以為特·鮑賽昂太太這一下總該想到他了。不料她身子望前一撲,衝入回廊,跑到窗前瞧特·阿瞿達先生上車;她側耳留神,隻聽見跟班的小腸傳令給馬夫道:“上洛希斐特公館。”這幾個宇,加上特·阿瞿達坐在車廂裡如釋重負的神氣,對於爵夫人不啻閃電和雷擊。她回身進來,心驚肉跳。上流社會中最可怕的禍事就是這個。她走進臥室,坐下來拈超一張美麗的信紙,寫道:‘隻要你在洛希斐特家吃飯而不是在英國使館,你非和我解釋清楚不可。我等著你。”有幾個字母因為手指發抖而寫走了樣,她改了改,簽上一個 C字,那是她的姓名格蘭.特·蒲爾高涅的縮寫。然後她打鈴叫人。“雅備,”她咐吩當差,“你七點半上洛希斐特公館去見特· 阿瞿達侯爵。他在的話,把這條子交給他,不用等回音;要是不在,原信帶回。”“太太,客廳裡還有人等著。”“啊,不錯!”她說完推門進去。歐也納已經覺得很不自在,終於瞧見於爵夫人的時候,她情緒激動的語氣又攪亂了他的心。她說:“對不起,先生,我剛才要寫個宇條,現在可以奉陪了。”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她心裡正想著:“啊!他要娶洛希斐特小姐。可是他身子自由嗎?今晚上這件親事就得毀掉,否則我……噢!事情明天就解決了,急什麼!”“表婉……”歐也納才叫了一聲。“晤?”子爵夫人傲慢的目光教大學生打了一個寒噤。歐也納懂得了這個“晤”。三小時以來他長了多少見識;一聽見這一聲,馬上警惕起來,紅著臉改口道:“太太。”他猶豫了一會又說:“請原諒,我真需要人家提拔,便是拉上一點兒遠親的關係也有用處。”特。鮑賽昂太太微微一笑,笑得很淒涼:她已經感覺到在她周圍醞釀的惡運。“如果你知道我家庭的處境,”他接著說,“你一定樂意做神話中的仙女,替孩子們打破難關。”她笑道:“哦,表弟,要我怎樣幫忙呢?”“我也說不上。恢複我們久已疏遠的親戚關係,在我已經是大大的幸運了。你使我心慌意亂,簡直不知道我剛才說了些什麼。我在巴黎隻認說你一個人。噢!我要向你請教,求你當我是個可憐的孩子,願意繞在你裙下,為你出生入死。”“你能為我殺人麼?”“殺兩個都可以,”歐也納回答。“孩子!真的,你是個孩子,”她咽住了眼淚。“你才會真誠的愛,你!”“噢!”他甩了甩腦袋。子爵夫人聽了大學生這句野心勃勃的回答,不禁對他大為關切。這是南方青年第一次用心計。在特。雷斯多太大的藍客廳和特·鮑賽昂太太的粉紅客廳之間,他讀完了三年的巴黎法。這部法典雖則沒有人提過,卻構成一部高等社會判例,一朝學成麵善於運用的話,無論什麼目的都可以達到。“噢!我要說的話想起來了,在你的舞會裡我認識了特。雷斯多太太,我剛才看了她來著。”“那你大大的打攪她了,”特·鮑賽昂太太笑著說。“唉!是呀,我一竅不通,你要不幫忙,我會教所有的人跟我作對。我看,在巴黎極難碰到一個年輕,美貌,有錢,風雅,而又沒有主顧的女子;我需要這樣一位女子,把你們解釋得多麼巧妙的人生開導我;而到處都有一個脫拉伊先生。我這番來向你請教一個謎的謎底,求你告訴我,我所鬨的亂子究竟是甚麼性質。我在那邊提起了一個老頭兒……” “特·朗日公爵夫人來了,”雅備進來通報,打斷了大學生的話,大學生做了一個大為氣惱的姿勢。“你要想成功,”子爵夫人低聲囑咐他,“第一先不要這樣富於表情。”“喂!你好,親愛的,”她起身迎接公爵夫人,握著她的手,感情洋溢,便是對親婉妹也不過如此。公爵夫人也做出種種親熱的樣子。“這不是一對好朋基嗎?”拉斯蒂涅心裡想。“從此我可以有兩個保護人了;這兩位想必口味相仿,表婉關切我,這客人一定也會關切我的。”“你真好,想到來看我,親愛的安多納德!”特·鮑賽昂太太說。“我看見特·阿瞿達先生進了洛希斐特公館,便想到你是一個人在家了。”公爵夫人說出這些不樣的話,特·鮑賽昂太太既不咬嘴唇,也不臉紅,而是目光鎮靜,額角反倒開朗起來。“要是我知道你有容…”公爵夫人轉身望著歐也納,補上一句。子爵夫人說:“這位是我的表弟歐也納·特·拉斯蒂涅先生。你有沒有蒙脫裡優將軍的消息?昨天賽裡齊告訴我,大家都看不見他了,今天他到過府上沒有?”大家知道公爵夫人熱戀特·蒙脫裡伏先生,最近被遺棄了;、她聽了這句問話十分刺心,紅著臉回答:“昨天他在愛裡才宮。”“值班嗎?”特·鮑賽昂太太問。“格拉拉,你想必知道,”公爵夫人放出狡獪的目光,“特·阿瞿達先生和洛希斐特小姐的婚約,明天就要由教堂公布了?”這個打擊可太凶了,子爵夫人不禁臉色發白,笑著回答:“哦,又是那些傻瓜造的謠言。乾麼特·阿瞿達先生要把葡萄牙一個最美的姓送給洛希斐特呢?洛希斐特家封爵還不過是昨天的事。”“可是人家說貝爾德有二十萬法郎利息的陪嫁呢。”“特·阿瞿達先生是大富翁,決不會存這種心思。”“可是,親愛的,洛希斐特小姐著實可愛呢。”“是嗎?”“還有,他今天在那邊吃飯,婚約的條件已經談妥;你消息這樣不靈,好不奇怪!” 愛裡才宮當時是路易十八的侄子特·斐裡公爵的府第。蒙脫裡伏將軍屬於王家禁衛軍,所以說“值班”。“哎,你究竟闊了什麼亂子呢,先生?”特·鮑賽昂太太轉過話頭說。“這可憐的孩子剛踏進社會,我們才說的話,他一句也不懂。親愛的安多納德,請你照應照應他。我們的事,明兒再談,明兒一切都正式揭曉,你要幫我忙也更有把握了。”公爵夫人傲慢的瞧了歐也納一眼,那種眼風能把一個人從頭到腳瞧儘,把他縮小,化為烏有。“太太,我無意之間得罪了特·雷斯多太太。無意之間這四個宇便是我的罪名。”大學生靈機一動,發覺眼前兩位太太親切的談話藏著狠毒的諷刺,他接著說:“對那些故意傷害你們的人,你們會照常接見,說不定還怕他們;一個傷了人而不知傷到什麼程度的家夥,你們當他是傻瓜,當他是什麼都不會利用的笨蛋,誰都瞧不起他。”特·鮑賽昂太太眼睛水汪汪的膘了他一下。偉大的心靈往往用這種眼光表示他們的感激和尊嚴。剛才公爵夫人用拍賣行估價員式的眼風打量歐也納,傷了他的心,現在特·鮑賽昂太太的眼神在他的傷口上塗了止痛的油膏。歐也納接著說:“你們才想不到呢,我才博得了特·雷斯多伯爵的歡心,因為,”他又謙恭又狡獪的轉向公爵夫人,“不瞞你說,太太,我還不過是個可憐的大學生,又窮又孤獨……”“彆說這個話,先生。哭訴是誰都不愛聽的,我們女人也何嘗愛聽。”“好吧!我隻有二十二歲,應當忍受這個年紀上的苦難,何況我現在正在仟梅;哪裡還有比這兒更美麗的仟悔室呢?我們在教士前麵仟悔的罪孽,就是在這兒犯的。”公爵夫人聽了這段褻瀆宗教的議論,把臉一沉,很想把這種粗俗的談吐指斥一番,她對子爵夫人說:“這位先生才……”特·鮑賽昂太太覺得表弟和公爵夫人都很好笑,也就老實不客氣笑了出來。“對啦,他才到巴黎來,正在找一個女教師,教他懂得一點兒風雅。”“公爵夫人,”歐也納接著說,“我們想找門路,把所愛的對象摸清根底,不是挺自然的嗎?”(呸!他心裡想,這幾句話簡直象理發匠說的。)公爵夫人說:“我想特·雷斯多太太是特·脫拉伊先生的女弟子吧。”大學生說:“我完全不知道,太太,因此糊裡糊塗闖了進去,把他們岔開了。幸而我躁丈夫混得不壞,那位太太也還客氣,直到我說出我認識一個剛從他們後樓梯下去,在一條雨道底上跟伯爵夫人擁抱的人。”“誰呀?”兩位太太同時問。“住在聖·瑪梭區的一個老頭兒,象我這窮學生一樣一個月隻有四十法郎的生活費,被大家取笑的可憐蟲,叫做高裡奧老兒”“哦呀!你這個孩子,”子爵夫人嚷道,“特·雷斯多太太便是高裡奧家的小姐啊。”“麵條商的女兒,”公爵夫人接口說,“她跟一個糕餅師的女兒同一天入宮覲見。你不記得嗎,格拉拉?王上笑開了,用技丁文說了句關於麵粉的妙語,說那些女子,怎麼說的,那些女子……”“其為麵粉也無異,”歐也納替她說了出來。“對啦,”公爵夫人說。“啊!原來是她的父親,”大學生做了個不勝厭惡的姿勢。“可不是!這家夥有兩個女兒,他都喜歡得要命,可是兩個女兒差不多已經不認他了。”.“那小的一個,”子爵夫人望著特·朗日太太說,“不是嫁給一個姓名象德國人的銀行家,叫做特·紐沁根男爵嗎?她名字叫但斐納,頭發淡黃,在歌劇院有個側麵的包廂,也上喜劇院,常常高聲大笑引人家注意,是不是?”公爵夫人笑道:“暖,親愛的,真佩服你。乾麼你對那些人這樣留神呢?真要象特。雷斯多一樣愛得發瘋,才會跟阿娜斯大齊在麵粉裡打滾。嘿!他可沒有學會生意經。他太太落在特· 脫拉伊手裡,早晚要倒媚的。”“她們不認父親!”歐也納重複了一句。“暖!是啊,”子爵夫人接著說,“不承認她們的親爸爸,好爸爸。聽說他給了每個女兒五六十萬,讓她們攀一門好親事,舒舒服服的過日子。他自己隻留下八千到一萬法郎的進款,以為女兒永遠是女兒,一朝嫁了人,他等於有了兩個家,可以受到敬重,奉承。哪知不到兩年,兩個女婿把他趕出他們的圈子,當他是個要不得的下流東西……”歐也納冒出幾顆眼淚。他最近還在家中體昧到骨肉之愛,天倫之樂;他還沒有失掉青年人的信仰,而且在巴黎文明的戰場上還是第一天登台。真實的感情是極有感染力的:三個人都一聲不出,楞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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