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得,雲嘉一覺醒來,身邊的床鋪還沒有空下去。稍翻身,便貼上男人結實的腰腹。
莊在還穿著酒店的睡袍,但眼眸明亮,神清氣爽,像是醒了有一段時間了。
“幾點了?”
莊在見她醒來,側過身,伸出手臂將她摟住,說:“快九點了。”
他常年保持早起習慣,既不嗜睡又有雷打不動的生物鐘,這個點還能待在床上,雲嘉還沒完全蘇醒的大腦不忙著啟動運作,先暗自品味一番甜蜜——比她想象中好,還知道要守在她身邊等她醒,還以為會跟之前那次一樣,醒來見不到人,他一早離開去處理工作,或者運動鍛煉。
正這麼想著,隻聽莊在低下頭,放輕聲音問:“有哪裡不舒服嗎?”
人生初體驗,還折騰了大半夜,一覺睡得再好也不可能抹去所有不適,此刻的感覺如何形容?她覺得自己像裹了薄力粉的天婦羅,丟進昨夜翻著滾油熱泡的情愛鍋裡,被撈起時保持食材原有的風味,筋骨未傷,卻被炸得酥脆。
雲嘉哼哼著說:“嗯……沒有,舒服的。”
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將臉貼進莊在的睡袍裡,海鹽浴液混著他身上原本溫熱潔淨的氣息,奇妙地糅成一股好聞又微有暈眩感的水生調。
雲嘉重新閉上眼,沒一會兒,甚至都來不及沉浸,肩膀便被按住。
她睜開眸子。
莊在靠得極近,所以即使他麵色並無什麼明顯的雀躍痕跡,雲嘉也在他眼底瞧出他翹首以盼很久了,連一貫平淡的聲線都隱隱透著期待。
“那你已經睡夠了?”
在這樣的注視下,雲嘉縮著肩頸,生生頓了五秒,迸發出的思緒如俠客手中的快刀,唰唰唰在她腦子劃出數道刺眼白光。
雲嘉下意識往後挪了挪身體,與莊在分開空隙,睜開的眼睛也虛虛眯起,將困倦未去扮得自然,她小聲說:“還……沒有。”
莊在顯得有些意外。
雲嘉不管他,裝作什麼都不懂的樣子,鬆手,翻身,扯過被子在兩人之間掖一道楚河漢界,含糊地說:“我還要再睡一會兒,你不用管我了,你可以下樓吃點東西,或者去健身,酒店有健身房。”
莊在翻身下床道:“不用,很晚吃的夜宵,我現在還不餓。”
過了半分鐘,他倒了一杯水,走到床邊,遞給雲嘉,低聲說:“喝點水再睡,你聲音有點啞。”
一夜過去,嗓子的確有些乾癢不舒服,大半杯水喝下去,雲嘉舒服多了。
莊在:“好一點了嗎?”
雲嘉點點頭,繼續裝傻:“好一點了,但——也沒有那麼好,我還是要睡覺。”
莊在摸摸她的臉,聲音溫淡,卻叫雲嘉脊背一凜。
“你睡,我等你睡好。”
“……我可能會睡很久。”
莊在淡淡一笑:“沒關係,我等你,你睡吧。”
雲嘉勉強躺進被子裡,本來就沒多少困意,
隻又睡了半個多小時就醒了。
她扒拉被子邊邊,掃去一眼,莊在坐在沙發上,連衣服都沒換,那畫麵可以被命名——穿睡袍看書的男人。
書是一本酒店提供給客人的巴黎旅遊指南,圖文並茂,他神情淺淡而專注,用很慢的速度一頁頁翻過。
短短兩秒的思想掙紮後,雲嘉攏著被子坐起來。
動靜引來莊在的注意,他立即放下花花綠綠的雜誌,起身朝雲嘉走來:“你睡好了?”
同樣微小的雀躍又出現在他的神態裡,雲嘉想笑又忍笑,應道:“對,現在輪到你睡了。”
莊在嘴邊有一點淡而上揚的弧,說“我不困”,手指很自然地劃過雲嘉的臉頰,將一縷頭發勾到她耳後。
雲嘉順著這個動作微微揚起頭,看著站在床邊的人,她抓住莊在的手,帶著這隻貼著自己肌膚的大手往自己的脖子上移去,吐氣像淌到手指上的水果汁液,發甜而微黏地說:“你輕一點。”
“什麼?”莊在說著,勾起雲嘉滑落到手臂上的睡裙吊帶,手掌又貼回原處,拇指指腹蹭著她細嫩的皮膚,他手掌寬大,指骨修長,握住雲嘉的脖子的時候,幾乎能一把環過來。
“我怕痛。”
他指尖稍用力地按她頸根幾處,“睡酸了?是這裡痛嗎?你動一下脖子我看看,這裡要是不能碰,可能是落枕了。”
“……”
雲嘉陷入巨大的沉默,像一個纖細的洋娃娃,在他手裡隨他輕柔地擺弄,供他判斷是否落枕。
昨晚的莊醫生和此刻的莊醫生不是同一個人。
雲嘉語塞半晌,差點氣笑:“你一直在等我醒,不是還要做嗎?”
“不是。”因不實指控,他麵上閃過一抹彆扭的訝異,“你怎麼會這麼想?”
雲嘉心道:我一直在這麼想,我還裝困想躲。
莊在說:“當然不是。”
最後結束時,幫她清洗,那裡被蹭出熟透的紅色,豔極了,似一撚就要破皮流汁的軟桃子,到承受極限了,他知道她需要休息,怎麼會早上一醒又想這種事。
雲嘉跟他確定:“真的不是?”
“不是。”莊在也跟她確定,“所以不是脖子不舒服?”
雲嘉搖頭,笑說:“不是。不過你按得還挺舒服的。”
還挺專業,剛剛幫雲嘉檢查時還說出兩個穴位及作用。
雲嘉十分好奇,他怎麼會懂這個。
“大學的時候選修過人體經絡。”
無意選上的課,但很意外,上課的老師居然是個上過不少健康欄目的養生大師,課堂上講了不少的實用技巧,比如如何快速提神,緩解胃部痙攣之類。
他都試過,有些作用。
而且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們那學期選上這門課的都是男生,那個老師很喜歡隨機點學生上去做展示模特,把人按得齜牙咧嘴時,成竹在胸地說出症狀所在,隻有講生殖健康那節課,換成了委婉調侃,按了二四個男生
都說平時要注意一下,手動檔不要太頻繁。
雲嘉好奇地問:“你被點過嗎?”
“點過。”
“老師說什麼?”
“不太記得了,好像是近期喝酒過多吧。”
雲嘉問:“你大學經常喝酒嗎?”
“也沒有經常,大二大四的時候多一點。”酒量好可能是遺傳,後來忍耐力提上去,有時候不得不喝,明顯能感覺到過量,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有時候回黎家休息一晚,一早還要趕去學校上課。
“跟舅舅去應酬?”
莊在點頭。
雲嘉停了一會兒,忽的說:“以前聽舅媽說過,但我一直感覺那好像不是你會喜歡做的事。”
聞聲,莊在無言,眸光漸漸陷入迷茫。
這種迷茫很靜態,沒有任何掙紮躁動的意味,好像隻是無聲地停下來,無聲地想一想事。
過了少時,他有些沉悶艱澀地對雲嘉說:“我其實,不太能分清喜不喜歡這種事。”
喜不喜歡,也從來不是他人生入口的篩選條件,他的意願是可以完全忽略不計的門檻。喜歡的東西不會因為喜歡就得到,不喜歡的東西也無法因不喜歡就拒絕。
久而久之,喜不喜歡就成了一種很難分辨的東西。
“甚至是喜歡你,我都花了很長時間去確定。”
雲嘉問他:“那你是什麼時候確定的呢?”
“可能是高二開學。”
莊在也說不清楚。
這份心動如果追溯第一秒,鏡頭可能要推到灼陽當空的夏日傍晚,他初到黎家,她穿著蘋果綠的泳衣,一身賽雪肌膚,白到像從沒有見過太陽,拉開黎家後院的玻璃門,濕漉漉地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比少女的美貌更具衝擊性的是,他從沒有在現實生活中見到穿這麼少的異性。
而她的隨性鎮定,更是將他的內心慌亂襯得像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
雲嘉對他提出的時間毫無記憶了。
彆說高二開學,就是整個高二兩人之間的交集都很少,最親近也不過是在舅媽家碰麵,幾乎不怎麼交流地吃完一頓飯。
“我是做了什麼一下讓你明白了嗎?”
莊在搖頭:“喜歡你是我的事,你什麼都不用做。”
那時候城中村的房子到期,他最後一次從那一堆奇形怪狀又逼仄至極的建築裡走出來。黃昏時刻,他一個人朝遠處的高樓走去,目送一場日落的緩慢衰竭。
那一路,他都在想雲嘉。
暮色降臨時,他明白了一件事,原來喜歡是不可以人為結束的。
即使他可以做到說違心的話推遠她;即使她已經回到離他很遠的世界裡;即使有一天,這些留有他們相處印跡的地方荒廢,倒塌,在轟然一聲的滾滾塵煙中被夷為平地。
這種無法衰竭的感情,都會長久地伴隨他。
人生中所有感到滿足美好的時刻,他都會第一時間想起隱藏在內
心深處的某個人,以至於再好的時刻也有破碎的缺口。
即使是漫無目的地走在霞光萬頃中,也會因為想到永遠無法和這個人同行而感到心灰意冷。
隨後年深月久,他開始慢慢適應和這種心灰意冷共存,在報紙上看她盛大隆重的成人禮;在朋友圈裡看她和司杭一起出國的消息;在黎家飯桌上得知她戀愛……
好像無論怎麼努力,他都始終在她的世界之外,就連許多關於她的消息,他都沒有堂堂皇皇打聽的資格。
可即便如此,對她的喜歡,也從未因這些心灰意冷就銷聲匿跡,它們頑固地住在他內心深處,像一顆根莖深紮卻不會破土發芽的種子,不死不生地等著一個可能不存在的春天。
雲嘉想問他為什麼喜歡卻不說呢。
又想到自己,十八歲成人禮那天她想過莊在為什麼不來,為他的缺席感到一種微弱的失望,卻也做不到事前主動邀請,事後打一個電話去問個究竟。
人類的語言到底是匱乏的,而人類的情感又是複雜的,所有不能以音頻傳達出去的語言都被粗暴地歸類到“難以啟齒”這四個字裡。
問題問不出來,而如今這個答案好似也不再重要,雲嘉不想停在這些低落的情緒裡,坐在床邊,伸出雙手環住莊在的腰,將自己的側臉貼在他腹部,輕聲問:“那你現在需要我做什麼?”
莊在低頭看她。
雲嘉仰麵道:“你一直問我睡好沒有,要等我醒,就算不是睡我,也一定是有什麼事要跟我一起做吧?”
話題跳轉,莊在唇線稍抿,臉上閃過些許尷尬神色,猶豫了一會兒,開口道:“沒有事要一起做。但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雲嘉聞聲一愣,眼睛睜大。
有事情需要她去做?
莊在再次問她,模樣認真:“你確定你現在真的沒有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雲嘉乖乖地搖頭,配合他的認真態度,說出口的話卻驚世駭俗,“但是也不可以再做讓身體太舒服的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