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海倫教堂,車子開到福利院附近,莊在放緩了車速,雲嘉察覺到,往車窗外看了一眼說:“我很久沒有來過這裡了。”
她讓莊在正常往前開,熟悉的建築漸漸被丟在車後,坐在副駕駛的雲嘉看著路過的一小片海景,眸光很淡,跟他說,她第一次來這裡,是八歲。
她記得很準確。
那年清港曝出好幾起義工虐童事件,又因統建規劃,馨樂福利院第二次擴建後,收容了周邊好幾l個小福利院的孩子,恰逢雲嘉的二伯母創立的慈善基金會十周年,便出資在馨樂福利院舉辦了一場規模頗大的慈善活動。
活動當天,貴婦太太們珠光寶氣地站成一排,同福利院精挑細選出來的十數個漂亮孩子微笑合影,隔天就登上報紙頭版,黑體大字寫著善行仁舉。
數家媒體要來采訪,黎嫣忙著跟二嫂學習如何經營基金會以及同諸位太太日常聯誼,這時候傳來一個消息,馨樂福利院昨晚幾l個小孩起衝突打架,戳傷了其中一個小女孩的眼睛,實在是蒼蠅一樣的煩心小事。
傷了就送醫,這種事為什麼也要來告訴她?黎嫣有些不滿,又想到待會兒媒體采訪完,要給她們母女合影登刊,便更加不高興地問:“雲嘉呢?”
她出門時不是已經交代了等雲嘉一上完鋼琴課,就把人送過來嗎?下麵的人都是怎麼辦事的?她還擔心傭人給雲嘉穿錯小禮裙,正要叮囑,隻聽麵前的生活助理麵露難色地說:“小姐去醫院了。”
福利院那個小姑娘是昨晚睡前和同屋幾l個孩子的打鬨中受的傷,今早在醫院醒來,她手裡有彆墅的電話,在醫院托人打給來的。
雲嘉由管家陪著,現在人已經在醫院了。
黎嫣那時還沒意識到這個小事件對女兒的影響之深,對女兒有些她並不能理解的行為也習以為常,她甚至做完了媒體采訪才趕去醫院,目的也隻是想將雲嘉接回來。
但匆匆趕到了所在的病房樓層,她居然看到本該忙於公事的丈夫出現在這裡,實在吃驚,丈夫的助理拿著西裝外套站在一邊,丈夫屈膝蹲在醫院走廊的長椅前,保持齊平的視線,跟坐在長椅哭到抽泣的女兒講道理。
“法不責眾”對於一個要替受傷的好朋友捉住凶手的小孩來說,無論怎麼溫聲表述,都太殘忍。
幼年的雲嘉更不能接受,院長說那群小孩子一起欺負雪芝的原因,是因為自己對雪芝的喜歡破壞了公平。
因為她多發了一個小蛋糕給雪芝,因為她將自己的寶石發卡戴在雪芝的頭發上,因為她昨天合照的時候要和雪芝站在一起,所以他們要一起討厭雪芝,爭搶那枚發卡,戳壞了她的眼睛。
雲嘉哽咽著問:“如果他們都沒有錯,那誰錯了呢?”
雲鬆霖想跟她講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不止一個小小的福利院,以後如果她要去經營一個大集團也是如此,人與人之間遠近親疏自然是有的,但明麵上的公平依然非常重要。
可女兒完全聽不進去
,趴在他肩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不喜歡公平,我就是喜歡讓我喜歡的人得到很多很多,為什麼不可以?”
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雲鬆霖當時絕不會對女兒說:“可是你這樣的喜歡會害了人家。”
雲家承擔了這個叫雪芝的小姑娘手術的全部費用,受傷壞死的右眼摘除後,也帶她去做了當時最好的義眼整形。
手術後的雪芝瘦了一大圈,也像徹底換了一個人,身上再也沒有雲嘉初次見她的燦爛活潑,她沉默而陰鬱,如果不是院長說雲小姐來看望她,把她領出來,她已經半個月沒有見太陽,也完全不想見人。
她一言不發地站在雲嘉麵前,好像從未見過這個洋娃娃一樣漂亮的千金小姐。
初次見麵,雲嘉也曾誇她漂亮,毫不掩飾對自己的喜歡。可她現在明白自己和雲嘉之間的不同,她們的漂亮也是完全不一樣的。
雲嘉的漂亮是錦上添花。
她的漂亮卻會招來災禍。
站在一旁的院長滿臉感恩戴德,提醒她這幾l次做手術的費用皆由雲家承擔,不忘見縫插針地謳歌一番雲眾集團的仁善大愛,要她好好感謝。
她臉上生硬浮出一些表情,用那隻並不能視物的義眼,盯著雲嘉,慢慢露出一個怪異的笑,說:“謝謝你啊,雲小姐,你真善良。”
雲嘉覺得很不舒服,讓院長離開給她們單獨的聊天時間,然後拉起雪芝的手,擔心地問她是不是還在被人欺負。
對方卻抽開手,微笑著:“雲小姐,他們已經都不欺負我了,院長說我現在是特殊的孩子,叫他們都關愛我。”
於是他們聽話地時時提醒她眼不能視物的事實,下樓梯故意莽撞地推倒她,再將她攙扶起來,給她許多意想不到的“關愛”,而這些人依然能在雲眾集團的仁善大愛之下活得無憂快樂。
雲嘉小聲請求她彆這樣,她以前從來不喊自己雲小姐,因為她們是一見如故的朋友,也擁有許多歡樂的時光,雲嘉很快想到一個主意。
“我可以讓我爸爸——”
對方打斷她:“雲小姐,你要聽實話嗎?”
雲嘉愣住。
“你不用再對我好了,我不需要,你也最好不要再來這裡,如果沒有你,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而我失去了一隻眼睛,沒有任何人受到處罰,我還要感謝你,我真的……一點都不想再見到你,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雲嘉因此抑鬱,無法正常地與同齡人社交,雲鬆霖請了最好的兒童心理醫生給女兒做心理治療,但效果都不理想。
後來雲鬆霖和黎嫣開始親自帶女兒做慈善,希望通過實踐幫雲嘉擺脫心理陰影,她的善意好心,是正向的,是有益的,是被其他人需要的。
可能是心理乾預有了一點效果,也可能是時間是最好的治療師,雲嘉慢慢放下心病,後又因為雲老爺子去世的緣故,雲嘉回到了內地讀書,也幾l乎不再去想過去的事,回歸到完全正常的生活。
絕大多數
的時間,她明媚開朗,身上找不出一星半點的負能量,任何人都不會聯想到如此落落大方的天之嬌女,居然需要心理治療。
說完這段故事,天水街也到了。
雲嘉低垂著眼眸,笑了一下說:“是不是很奇怪?彆人隻是不需要我的好意而已,我居然就會難受得心裡得病,要去看心理醫生。”
車子已經停下,駕駛座的人卻沒有其他動靜。
雲嘉繼續說著:“後來高中又複發了一次,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就問心理醫生,是不是因為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所以我才對彆人的推拒反應這麼大。”
還好車子已經熄火,否則這一刻忽的脊背發冷,連搭在方向盤上的手都感到一股無由來的酸麻,好似被猛然重擊,痛到失去感知,莊在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開好車子。
認識這麼多年,莊在一直住在圍著她成長打轉的黎家,但他從不知道雲嘉有這種心理隱疾,連黎家人都不知道。
當然不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所以接受不了彆人的推拒,正常生活裡,她一直能夠正常處理人際關係,甚至比許多人處理得都好。
車子內,莊在聲音發澀:“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是她把對方看得太重要了,全心全意地付出和真情實感的善待遭到背刺,是一種冷不防的惡,任何人遭受這種情況都會難受,而她共情能力太好,那時候年紀小,情感又純粹,所以才久久回不過神來。
“高中那次是我……在城中村那次嗎?”
雲嘉默了一小會兒,很輕地搖了一下頭,說“不完全是”,然後推開車門,下了車。
天水街很熱鬨,比剛才的老城舊街看著要新興時髦許多,如今互聯網發達,一個名不經傳的小店經大V紅人宣傳安利,很快就能收割一波慕名而來的網紅流量,路上有人做直播,有人舉著相機和朋友拍照打卡。
雲嘉和莊在從這些人當中路過,一直走帶街角才找到一家正在營業的花店,鐵皮筒一排排緊密擺在一起,插滿各色鮮花,生機勃勃,姹紫嫣紅。
雲嘉沒讓導購幫忙,自己挑了幾l種花組合起來。
這樣的客人畢竟少見,笑容滿麵的導購接過花材,誇她審美真好,顏色搭配清新又和諧,然後看向另一邊主動結賬的男人,默認了兩人的情侶關係,笑著對雲嘉打趣說,你們看起來好般配啊。
雲嘉低聲說“是嗎”,手指撥弄一下旁邊害羞垂頭的鈴蘭。
結完賬的莊在走過來問:“是不是要去看雪芝?”
雲嘉點頭。
莊在隨即微微擰起眉心,擔心地望著她:“你可以嗎?會不會……”
雲嘉好笑道:“我在你眼裡這麼脆弱的嗎?”
他不知道怎麼說。
雲嘉抱花出門,告訴他:“我和雪芝現在的關係還不錯的。”
那次從城中村哭著跑出來,雲嘉見到診所的工作人員後,還是跟他們一起去把小狗找到了才離開。
她依
稀記得,車子快開到寵物醫院時,下了大暴雨。
當天夜裡她回了清港。
雨停了,在工作人員的安排下,她在一家高中校門口見到雪芝,她還留著小時候的及肩短發,發質柔順,隻是劉海過長,都有些遮擋眼睛了。
因生疏而缺少寒暄的場麵,安靜異常。
雲嘉不知道要說什麼,生硬地問她過的好不好。
雪芝回答,很好。
雲家的慈善機構幫她換了新的義眼,現在每天睡前都要把義眼片取下來,即使這樣,角膜部位還是會不定期出現紅腫發炎,由於舍友投訴夜裡看到她很害怕,所以她現在一個人住一間宿舍,進出都形單影隻。
光線昏暗的校門口,她對著雲嘉露出冰冷的笑:“雲小姐,我很好,馨樂福利院的每個人都很好,我們每個人都很感謝你,你真是我的大恩人,雲小姐,你現在還在做善事嗎?”
後背的某塊骨頭突兀地發疼,一刺一刺,那-->>